喧嚣的孤独

工作报告 |

时间:

2021-08-11 09:4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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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阳光极好的日子。天空像块闪着荧光的蓝玻璃。路边的遮阳伞下,堆着成筐成筐的枇杷。遍植枇杷树的水网密布的田野,让人想起拿着蛛网捕捉蜻蜓的童年。次日是个稍显闷热的阴天——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我们钻进一片茂密的桑园采摘桑果后,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手指被染成了绛紫色。

我还记得在背包里装了一本刚刚受赠的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没有比这更让人欢喜的馈赠了——我刚拿到书没两天,虽还未来得及整体阅读,仅仅读了第一页吧,却已将《逃离》开篇的那句话很好地记住了:“在汽车还没有翻过小山——附近的人都把这稍稍隆起的土堆称为小山——的顶部时,卡拉就已经听到声音了。”

任何一部出色的小说,总有一个叫人印象深刻的起始句。出色,便先从这第一句开始。

在这一天的正午时分,我也想起过这个句子。大约是彼时我正在经历的情景与这个句子的描述并无二致,从而唤起了我对它的记忆——我们所乘坐的船正穿越在一望无际的太湖上,虽离我们将要抵达的三山岛还远着呢,但我已经听到声音了——这个声音,自然不是贾米森太太发出的。她正在小说里集中精力对付一条被雨水弄得满处是车辙和水坑的砾石路呢。

我们要对付的是太湖,是我们自己——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同自己豢养在内心的那头困兽搏斗。

因为动荡不安,那湖面看起来颇像颠簸不平的黄土高原,更像我曾经历过的颠沛流离的生活。那个时候,几叠黛青远山,在水平面上迢迢起伏。喧嚣的码头,已被我们甩到了茫茫水烟之中。

我亦清楚地记得,在五月透明的阳光底下,黄玉般波纹拱起的顶端闪烁着星辰的光芒。那刺目的流动的无以计数的光斑,像无数条鱼簇拥于同一块水面。简直是上帝的舰队!

而此时此刻,我们何尝不是鱼?有黄河鱼,淮河鱼,扬子鱼,还有钱塘鱼。每条鱼身上都闪烁着不同河流的气息。只不过,那气息有的明亮,有的略显暗淡。怕是谁也不曾料到,在这漂泊的人世间,我们这些原本陌生的鱼,竟会在这样一个日子结伴“泛舟”太湖。

确是一些在水底窒息已久的鱼群。不然,我们怎么会纷纷跃出原来生活的水面,跑到这太湖上来?

一定是因此联想而受到了触动,忽然记起故乡的一位文学前辈兼故交曾对我讲的一句话:我们恩施的本土作家缺的不是生活,也不是文学功底,缺的是你的视野。他的肺腑之言,该是包括了我们在写作时不要忘了反观生活这一层意思的。不然,山仍是最初的那座山,水仍是最初的那道水。

言归正传,我们“泛舟”太湖,是不是一次必将发生的逃离,就像爱丽丝·门罗笔下的卡拉、朱丽叶、佩内洛普、格雷斯一样?

在这个农业萧条但农业观念依然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度,我不敢确定每个人都具有那份将心愿达成事实的魄力,但我敢确信在所有的漂泊中,唯有这水上的漂泊,是趋近于回归的。尽管病死孤舟的杜工部,用他自身的悲剧很好地反驳了我的观点,但这个极其特殊的案例,确乎该另当别论。

你若不信,且看那一船的鱼,他们不是对舷窗外的浪花与远山怀有新奇,就是摆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打发着这浮生半日闲。

更难以置信的是,我们都开始恍惚了——错把太湖当大海,尤其是我们这些从内陆来的鱼,从大山里来的虾。我至今记得几年前在洞庭湖乘船去君山的途中所获得的感受,如今再度体验,更觉深刻。

当那湖中山色越发翠绿之时,当目及之处浮现出了芦苇素描般的身影之时,先前那个隐约可闻的声音就愈加清晰了。

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当我就要把一个与此声音相对应的词语吐出来之时,舌头却像误入大湖的一只小舟,在刹那间陷入一片茫然,失语了。

因为就要上岸了,大家都很兴奋。坐在我对面的同伴望着岛上若隐若现的房子的檐角,忽然不无羡慕地慨叹:“要是在这岛上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好是好,可住在岛上吃什么呢?”

“这么大一个湖,还用担心吃饭的问题么?”

“买米还得坐船到岸上的集镇上去。”

“每顿都吃太湖鱼,似乎也不错呢。”

“做什么工作以养家糊口呢?”

“渔夫啊!”

或许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岛上的码头,随着每一条船艇的靠岸都会生发一阵小小的骚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踩碎了先前尚处画中的那份宁静,但他们不一定注意到,迎来送往的船老大们始终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他们自顾忙着手中的活计,并未打量我们这些远道而来且在眼里塞满了新奇与探寻的陌生游客。他们甚至懒得抬起头来,望一望水天相接之处的烟云,更不消说近处或密或疏的芦苇了。

还在途中时,我就留意到跟船的那位生得浑圆的船老大,想必也是洞庭湖老麻雀一类的人物吧。当百无聊赖的他独自站在舱尾的甲板上,用半个身子以及半条影子堵住那扇原本狭窄的舱门时,俨然一只沉默的鹭鸶。

日日往返于湖上,久而久之,他就不再是过客,也不再是归人,而是成为湖的一部分了吧。我们或许还可以这样说,湖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乃至生命的一部分。身怀江湖,便与江湖相得益彰了。

这些船老大,应该就是从前的渔夫。

我们终于逃到了岛上。逃离者的心情,就好像软体动物成功地躲到了背上的硬壳里。而这岛,在岸上远看,也确实如一只螺。唐人刘禹锡就写过“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这样的诗句。

这青螺里也果然清静。

记得乘坐电瓶车环岛游的途中,我向开车的大姐打听过这座岛的故实——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太湖中还有这样一座岛屿的存在(就是太湖,我也仅仅知道“太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也不曾做过些许功课,因此,我对它是一无所知的——她告诉我,这三山岛只是苏州市东山镇管辖的一个村子,名唤三山村。全村两百余户人家,八百多人口。

几天之后,我兴致忽来,记起了这一日难忘行旅,通过百度,方才了解到了它的一些基本情况。据相关资料称,三山岛又名洞庭山,古称蓬莱,明代始称小蓬莱,位于苏州城西南五十余公里的太湖之中,因一岛三峰相连而得名,面积约1.6平方公里。自然地理环境得天独厚,气候温和,四季分明。

时值暮春与初夏交替之际,岛上一片葱茏,万象俱有生气。或悠长或短促或清脆的鸟声,不绝于耳。扑面而来的风,潮湿,清新,拧得出水来——仿佛湖水溅在脸上。对岸的码头与田野,已了无踪迹,更不知姑苏城坐落于何处了。天地间,空余一派苍茫水烟。

岛上的最高处,乃一在中腰生有“狮身人面石”的翠峰,人称板壁峰——后来在一块石碑上的介绍文字中,始知此峰被人冠为吴中第一峰。远远望去,板壁峰拔地而起,倒也奇特,可谓名实相符。

更奇的是,有一条形同云梯的陡峭小径自山脚的两块山石间扶摇而上,直达山顶——途中有一景,唤曰“一线天”——在那里临湖远眺,想必大有文章。

可惜,在我们这一伙人中,唯有那两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回族朋友爬了上去。来自西北贺兰山脚的粗犷汉子,把个江南抱在了怀中。

间或见到果实泛黄的枇杷树,惹得我频频回顾。只是那树周身被一张网罩住。暗想,那大约是为了防止游人私自采摘而采取的措施吧。

一问,却说是为了防鸟。“这岛上鸟太多,若不罩住,一棵枇杷树,过不了几日,就只剩下了一树叶子。”

听得出,他们嫌弃鸟多。因为鸟儿窃食黄熟的果实,而且速度之迅猛,不留余地。然而据我所知,许许多多的人,不远千里地跑到这太湖一类的湖泊湿地,就为了看一回鸟。

远离喧哗市声,在众人的想象里,三山岛与海上蓬莱一样,一定是好比世外桃源的。这大抵也是我们之所以前来的缘由——在每个人的心底,或许都虚构过这样一座小岛吧。尚在途中之时,就有人一脸神往地讲出了自己的遁世愿望:若是在这岛上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那该多好!

但我相信,在过惯了渔耕生活的土著岛民眼中,除开现实利益之虑,我们不过也是那些令人厌烦的鸟。

谁叫我们打破了他们原本清静的生活呢?他们面朝太湖的房子,散落于岛上的各个角落,被一片片浓密的树荫掩映着,与那一派湖光山色相辅相成。推门进去,瞥见的将是什么样的烟火人生?

不用多说,我们都是破坏者,侵入者,外来者,猎奇者。

那几天,杭州的朋友就讲过,西湖早已难得有个清静日子了。几天之后,当我在苏北与一个朋友谈天时,意外地发现几乎是在同一个日期,他恰好携妻带子在苏州游玩。据他讲,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早已不是唐人张继笔下的那个寒山寺了。它已被街市的喧嚣包裹。夜半的钟声更是无处可觅。

三山岛亦复如是。虽还不致于像姑苏城和西湖一样人满为患,但想必也只有在黄昏时分,当游人嘈杂的脚步声像潮水一样退到太湖里时,它才真正清寂下来。

这个难以启齿的事实,与我们作为逃离者的身份构成了悖论。

实不相瞒,因为此前对该岛一无所知,我也就未对它抱有十分特别的期望。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在这岛上,除了湖光山色可圈可点之外,除了那板壁峰上我们未曾领略过的胜景给人想念外,那些被标榜出来的去处并没有太大的意思。人为的痕迹太重了。

但转念一想,我们到这岛上,赏景或许变成次之又次的事情了吧。

我曾经将洞庭比喻成我多年以前放飞的一只白鹭,这太湖又何尝不是?就在我坐于临湖的长椅上眺望芦苇之际,就在我随意漫步之时,总有我不识姓名的水鸟,自头顶像意念一样一闪而过。它们飞得那般自由,那般随性。

还有那些出没于湖中的芦苇,那些吐出了玉红心事的睡莲,那些毫不起眼的水草,皆是随意而生。

那些茂密的芦苇,仿佛是三山岛的倒影自水底生了出来。

望着它们,忽然就想起汪曾祺老先生的短篇小说《受戒》,想起这篇小说美丽的结尾来: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英子最后当上小明子的老婆了吗?

倘若仅是如上所述,其实也并无遗憾,但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然而就在行程即将结束之际,三山岛竟意外地向我打开了一道隐秘的侧门。

那时,我们几个人正斜靠在一座拱桥的扶栏上,等待队伍的集合。那里大概是小岛的入口处,有几位老年妇女在路边贩卖太湖水产,有鱼虾,也有晾干的野菜,却鲜有人问津。树木的浓荫跟幽静的时光一样,直垂到湖港里去。

正闲聊时,忽见两三条人影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向我们施施然而来。走近了,才知那也是我们的同伴。其中一人抬手一指:“里面有几间老房子。”

我们立即动身,沿着那条岔道向着那游人罕至处奔去。没想到步行不过数百步,一幢老房子就赫然立在一片浓密的树荫里。

仅从外观上就可以做出判断,那是一幢两进式建筑,一前一后两个院落。外墙的墙皮早已被风雨和岁月剥蚀殆尽,砖石清晰可辨。后进院落的墙上密密麻麻的一片翠绿,好一路爬山虎。再定睛一瞅,就连那牛轭似的屋脊上,灰突突的断瓦间,竟也生了些许潦乱而稀疏的野草。

房子右侧的空地上,摆放了上百块刻有浮雕的石头。其数量之多,足以让人瞠目;其份量之重,足以让人敬畏——大者足以用吨论,即便最小者,也有百十斤重。其形状各异,但以方形居多;图案各异,又以动物居多。一眼望过去,哗啦啦一大片,叫人无端地想起秦始皇陵兵马俑来,心底不由得一沉。白色的石头,也确实与森森白骨一般无二。

那是大地的骨头。石上的浮雕构图严谨,雕刻精美,用刀古朴,无论是人物、动物,还是草木花卉,无不栩栩如生。我们从中可以窥见雕刻者的精湛刀工与一丝不苟的态度——他们对艺术的那份敬畏,自然也显露无遗。

挨个看过去,心底更加沉甸甸的——我到底在这些浮雕中感受到了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一种不可撼动的份量,一种别样的肃穆与庄重,同时疑窦丛生:它们与这幢房子有什么关系,与这三山岛有什么关系?它们都是什么年代的产物,它们的故乡在哪里,它们又是什么时候被放置到这里的呢?

遗憾的是,我对石雕这门艺术浑然无知,因此也就不能回答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我只能抚摸着它们,猜测着它们的身世。它们的身世,大约都是相当显赫的——在它们身上,我瞧见了某种贵族气质。“它们不是来自香火鼎盛的十方庙宇,就是来自贵胄之家。”我暗自想道。

让我惊奇的是,这些被风吹雨淋的石头并不是冰冷的——我在它们身上抚摸到了一个异样的温度。这个温度,是恒定的。它像电流一样,通过手指,涌入我的体内。当我感知到异样之时,不由得震颤了一下,迅速缩回了手。

石头怎么会有体温呢?

机缘就是这么奇怪。几天之后,我在一个培训活动中旁听了一节一教授讲授中国文字演变的课。在这堂课上,我始知石碑也是书卷之一种,且中国人最喜将文章刻于石上,假石头之坚固而让文章流传百世。我恍然大悟,三山岛上森森如白骨的石头,何尝不是文化的骨头?

由此推之,那个恒定的温度,无疑也就是文化的温度了。我也因此更加确定一个事实:虽说万物有灵,但唯有文化,可以让一块顽石变得更有内涵。

这块空地,因了这些石头的存在,已不啻于一个石雕艺术博物馆,一个传经布道的道场。

下得两三步台阶,再拾级而上,这幢在墙角挂有“桥头”二字的老房子就一览无余了:果然是一幢两进式建筑,第一进为三开间轿厅,第二进为大厅。前后两个院落。

虽因久无人居,不事修葺,以致门窗凋敝,梁上遍蒙尘埃,更有一架野生藤萝从屋顶垂落下来,充当了一席天然门帘,但我们依然可从房间开阔的格局、考究的雕砖门楼以及刻于梁柱之上的雕花上,得知这是一处清代宅院。昔日住在这里的,也该是一户钟鸣鼎食之家。

昔日的主人去了哪里?虽然有一大块金子般掷地有声的阳光落在第二进院落碎裂的青石板上,但周遭一片静寂,似乎可以听见藤萝爬行的声音,可以听见草木呼吸的声音,可以听见墙皮剥落柱头开裂的声音。也就是在这里,当我转身回顾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穿越了时空。

这是一个孤独的所在,仿佛全世界的孤独都集中在了这里。孤独在这里甚至是有形状的,就像那些不知从哪儿运过来的石头。

那个建在库门之上的形态庄重而气势不凡的硬山式砖雕门楼,兀自立在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我认定了它就是留下来看家护院的那个人。门楼上是镶着一块石刻的四字匾额的,由于没戴眼镜,外加藤萝的遮挡,看了半晌,也不曾将那几个字认出。至于匾上的题额与印章,就更无从说起了。

第二进大厅的六扇门前左右各立一只跪卧的石羊,一只被阳光抚浴,一只落在阴影里。它们神态安详,寓意吉祥。庭院里还凌乱放着七八块刻有精美图案的石头,有柱形的,也有方形的,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在其中一块刻有一对仙鹤图案的方形石块上,“奕叶香烟”四个字清晰可辨,却不知其意。

我无法知道,它们原本就属于这个院落,还是跟一墙之隔的那些石头一样,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踏入第二进大厅之时,我因一时迟疑而将刚刚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我恍惚进入了一座寺院的大殿。空旷的大厅中央,供奉着一尊脸色黧黑的弥勒佛。佛像前,从左至右,分列摆放着石雕的香炉,香钵以及雕花的石刻和残碑。满满的一屋子,却又次序井然。

这个庄严的场面,确实把我深深地震撼了。香炉与香钵,石刻与断碑,都像是正在禅修的僧人。

我默默穿梭于这些“僧人”中间,闻见了香火的气息,闻见了风翻经卷的声音,闻见了石中花开的声音。

从未体会到的一种清静,像并不存在的香烟,把我包裹了。

此种清静,与太湖一般无二,没有边际。

我不知道同伴们是何时离开的。待及我意识到该起身告辞时,这破败而又明亮的宅院里,只剩下了我孤身一人。但我并未感到孤独。

我知道有人来过,或者说一直有人来,抑或曾经有人来过。好几个石钵里堆积成山的硬币与零钞,便是最好的明证。

跨出门槛之时,阳光扑面而来,我感到一阵晕眩,继而是一阵轻松。满身的浮躁与暴戾之气,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些从石头上所散发出来的光芒给镇住了。

出门没几步,见到一块石碑,上刻:三山岛遗址、哺乳动物化石地点。石碑背面刻有这样一句话:

该遗址的发现把太湖流域人类的历史推前到了一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填补了我国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和更新世哺乳动物群分布上的空白。

我终于明白那些石头的意义了。

在我们这一伙人中,或许已有不少人获得过这样的体会:当你埋头深挖某个题材之时,许多事先不曾预见的写作素材会像幽灵一样闪现。也就是说,只要你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写作领地,并心无旁骛地写下去,就可能触碰到一个盘根错节却又触类旁通的世界。这个世界,足够你写一辈子了。

这大概是写作上的蝴蝶效应。

在这个五月下旬的午后,我在三山岛上,就遭遇了与此类似的事情。自那幢旧时宅院里出来,明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却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那条铺于宅院前的青石路。谁曾想到,沿着这条被一株株苍天古木的绿荫所覆盖的路一直走下去,竟走进了一个曲径通幽的清静世界。

一个个高墙大院,次第出落在深巷里。这些民居宅第,风格相近,粉墙黛瓦,院墙高筑,门楼气派,屋宇高大敞亮,峻严大气,浑厚宏伟——你甚至很难将它们与小桥流水人家联系起来,但是这样的建筑,天生又是属于水乡的。透过镂空的墙窗,可以瞥见种在庭院里的蓊郁树木——房主人的性情由此可见一斑。

这里原本就是清静之地,想必那庭院里更是娴雅幽静,别有洞天。

我在一幢宅第前停下脚步,确切地说,是刻在门楼之上的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吸引了我。我抬头仰望,只见一泓清泉在那门楣之上的石匾里汩汩流淌。却原来,那里刻着“源远流长”四个字。在其笔画间见得到流水之神韵,晓月之明朗,亦可见青山之状貌。

我知此词出自白居易的一篇序文。原话是这样的:“夫源远者流长,根深者枝茂。”寓意可谓深矣。

我不能掩饰内心的惊喜——我像个梦游患者,不断穿梭在这些青石小巷与民居宅第间。挂在门楣上的一个褪了色的中国结,贴在油漆剥落的大门上的一对福字,挑在门前枝头的一盏红灯笼,雕刻在青石路面的祥云图案,都让我驻足不前。

我以为见到了三山岛真正的精髓。但奇怪的是,这里却鲜有外人到来。至少在我转悠的这段时间,就不曾见到一个游客模样的人出现在“苔痕上阶绿”的巷子中。仅仅在一个路口,我与一只白身黑尾的猫狭路相逢。它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猫的背影消失之后,那条巷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的,看得见阳光奔跑的影子。如果有风,也一定看得见风奔跑的影子。

一旦平日里无法看清其面容的东西——多半因为速度太快——忽然在我们面前以慢镜头的形式缓缓展现时,就意味着时间变得无比冗长。在这个五月的下午,我发现无比迅疾的时间就在我眼前慢了下来,它像个蹲在墙角收集阳光过冬的老人——大约是在背后支撑它运转的那根发条松动了,抑或断裂了。

我甚至觉得,在这样的地方,时间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把那扇镶有一对门环的大门紧闭着。你看不见他们的生活,更看不见生活里内在的秩序。除非是在房顶已经坍塌的旧时宅院那,透过破损的窗子或是一扇摇摇欲坠的门,瞥见烟熏火燎的痕迹以及岁月遗留下的雪泥鸿爪。但我相信,所有残存的痕迹,也已被雨水认真地清洗过了。

相较于那个朝颜夕改的外部世界而言,这个岛上的角落是孤独的。可这种孤独能维持多久呢?

“……在那个时刻的深处,有某种不稳定的状态正在等待着,那是南希决心要不加理睬的。但是没有用。她觉察到自己已经在被牵引出来,从那两个人那里拉出来,回归到她自己的身上。仿佛是有个镇定与有决断力的人——会不会是威尔夫呢?——在着手将她从那个有铁丝衣架和花窗帘的房间里牵领出来。轻轻地,却又是不可阻挡地,引导她离开那个将在她身后开始崩溃的地方,它将坍塌、变暗,成为某种烟炱和轻尘那样的东西。”

爱丽丝·门罗在其短篇小说《法力》(短篇小说集《逃离》的尾篇)的结尾处道出了某种我们一时难以承受的必然——我们身后的事物,终“将坍塌、变暗,成为某种烟炱和轻尘那样的东西。”

这种必然,正是由某种深藏在时间深处的不稳定状态所导致的。

我想,孤独也难逃宿命般的必然。

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一惊。抬起手腕一瞧,约定集合的时间已经到了。我顺着原路飞奔着向外跑去。把这个下午扔在了身后。

现在,我依然能看见我在那个下午一路奔跑的样子,甚至由此而看见了我从少年时代一路奔跑过来的样子。那是逃离的样子。

在这个五月的下午,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不已。我微喘着气,一时难以恢复平静,抑或是一时难以融入这迎头而来的喧嚣。

那时,我坐在树下不无悲哀地想:“我要是有那两位回族朋友的定力就好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个礼拜,但从来没有在餐桌上见到他们的影子。据知情者说,他们不是到街头寻兰州拉面馆去了,就是啃食自带的干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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