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鸡白酒

工作总结 |

时间:

2021-07-29 09: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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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蓝线

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卖胭脂的吧。长冬一来,寒风就幻化成一团团粉扑,将姑娘们的脸颊涂红了。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闻着霜的味道,就开始“猫冬”了。他们在暖洋洋的屋子里,一呆就是半年,黑脸的捂白了,白脸的捂得失了血色。那些日子过得好的老人,在家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笼中的鸟,观赏鱼缸的鱼,摩挲着怀里跟他们一样懒洋洋的猫,偶尔摸摸扑克牌或是麻将,隔窗望飞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孙唠闲嗑;过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或是儿女的白眼,日暮黄昏中,叹青春不再,苦海无边。管他如意的还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种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为底气不足,精神的少。所以冬天离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痴呆症的,也就高于其他季节。

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尔滨,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门街一带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老城堡,苍苍貌,铁骨身。

人们若问春婆婆的长寿秘诀是什么,她会撇着嘴说:“估摸着哪个小鬼淘气,把俺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勾掉了!”人家就说:“那你还不得活千年万年?”春婆婆摇着头说:“俺要是活在干干净净的月亮里,活个千年万年还中!活在这世上,乌烟瘴气的,够了!阎王爷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们便起哄,问她怎么去?她要么说跳松花江喂鱼,要么说赶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几盅酒,夜深时躺在屋外,半宿儿也就冻硬了。总之,她是不想死在屋里的。说是人的魂儿柔软得跟烛苗似的,万一死在屋里,门窗紧闭,魂儿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小酒馆,那通常是午后四点钟了。她喜欢吃豆子喝烧酒,荤腥除了酸菜白肉,别的基本不碰。所以卖鱼的看见她就别过头去,而卖活鸡的郑二愣逢着她就嚷:“春婆婆,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风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黄豆、芸豆、黑豆、豌豆、蚕豆,她都爱;吃法上也不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爱吃豆子到什么地步呢,就连炒个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许是吃豆子的缘故,她不缺钙,牙齿虽不像年轻时那么白了,但没有损兵折将的;她也不像别的老人弯腰弓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门街算是哈尔滨最短的一条街吧,二三百米的样子,被两条长街夹峙着,一左一右是铁路局的老房子。这些米黄色的平房,是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高级职员的宿舍,有上百年历史了。那一座座砖木结构的小洋房,厚墙体,高举架,坡屋顶,庄重气派,高门狭窗均有妖娆的木纹装饰。由于设计合理,这房子住起来很舒适,“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简直就是宝葫芦。早期俄国人住的时候,家家都有花园庭院;解放后它们成了哈尔滨铁路局职工的住宅,花园就像晚霞一样,渐次消失了。因为独栋房子分几户住,空间就显得狭小了。很多住户私接了棚厦,还在花园里接二连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尽。而近些年,看上玉门街优越地理位置、前来租房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门将这里划为动迁改造的范围,住户们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和补偿,又见缝插针地违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那原本规矩的街区,就成了一头乱发。幸亏有了玉门街,等于在乱发中分出了一道笔直的头缝,不至于太看不下眼。而玉门街两侧顶天立地的老榆树,也很提气。这两道天赐的流苏,为这乱发平添了妖娆之气。

与玉门街相邻的街,有四五条,如公司街、海城街、联发街、花园街和木介街。不过春婆婆嫌这些街名死性,给它们起了另外的名字:烟火街、门窗街、水腰街、上朝街和银瓶街。别说,玉门街的人,时间久了,还喜欢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比如买菜的和卖菜的因为几毛钱大打出手了,开杂货铺的王老闷见了,怕他们打出人命,抓起电话报110。接警的问出事地点在哪儿,王老闷说:“烟火街!”人家又问:“烟火街在哪儿?”王老闷居然火了,训斥对方连烟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尔滨的警察!

烟火街比起玉门街,要长得多了。有多长呢?你若想想周遭几千户人家的小日子,是靠它撑腰的,就知道有多长了。这条街上,固定的店铺,有酒馆、面馆、水煎包店、烧烤店、洗衣店、美发厅和旅社,此外还有卖粮油杂货的、卖烧饼切面的、卖蔬菜水果的、卖鸡鸭肉蛋的、卖外贸服饰的;而一早一晚流动的摊贩,数不胜数了。卖粥卖凉糕的、卖金鱼盆花的、卖冰糖葫芦和酸菜血肠的、卖包子饺子的、卖帽子鞋垫的、卖杯盘碗盏的、卖猫卖狗的、卖旧书头饰的,甚至卖假古玩和盗版光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啦。

玉门街平素很少有车辆经过。走得多的,是蹦蹦车和三轮车———这里的小商贩多嘛。到了夏天,人们会发现,这条小街的蚂蚁和毛毛虫格外多。它们要把这街装点成花园似的,黑黑白白、黄黄绿绿地四散开来,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恣意爬行,花朵般绽放。春婆婆说,虫子们也不傻,一看去别的街的同伴儿,有去无回,估摸着不是被汽车轮子轧死,就是被行人给踩死了,因而乐意呆在玉门街。这里车少人稀不说,那些榆树还能做秋千,让它们荡着玩。所以你打玉门街经过,调皮的毛毛虫有时会充当黑客,冷不防从树上落下,拂过你脑门,吓你一跳。

春婆婆住在玉门街东侧一座三层的红砖楼里,靠近水塔。这一带的房屋,多是洋房和私搭乱建的棚屋,所以这座不起眼的楼,在这里却显眼了。楼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最初只有上下水和暖气管线。由于设施陈旧,几十年来被城市建设的洪流裹挟着,几经改造。程控电话、有线电视、网线纷纷入户;煤气罐被管道煤气取代了,而分户供暖的改造,也在争吵声中完成了。由于老楼数次被洞穿,它就像一个历经几场大手术的人似的,饱受重创,伤痕累累。厨房与厨房之间气味相串,东家炒尖椒,能呛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泪;楼上的夫妻在床上扑腾出的“小夜曲”,楼下的住户也听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顺着洞隙,挨家乱窜,邻里间因着这恼人的气味、声音或是害虫,多有口角。而老楼电路和自来水管线的老化,也使这里火灾频仍,自来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门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还是老法子,自己生炉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半设有小锅炉。私建的棚厦,也都垒砌了火墙,盘了炉子。由于烧煤,冬天这里乌烟瘴气,好像从来没有晴天的时候。而一旦刮起狂风,玉门街就成了地狱了。黑烟和煤尘恶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里钻。住在这儿的人,冬季从户外回来,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

但春婆婆住的楼不一样,由于有暖气设施,离烟火街的供热站又近,这座楼的住户,能享受到集中供暖不说,室温也比供暖末端区域的房屋,要高出许多。热易生燥,楼里的人家,冬季常常开窗透气。三九天里,那些住在平房烧不暖屋子的人,一看到热气像一群肥美的绵羊似的,被红砖楼的住户赶出家门了,就像看到了无德的富人,将香肠和面包当着乞丐的面,喂给狗一样,恨得牙根直痒。所以红砖楼的人若是因室内外温差过大而患了感冒,走在玉门街上一声不迭一声地咳嗽,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户见了,都在心里骂:“让你烧包呀———”

红砖楼三个门洞,由于格局不一,每个门洞的户数也不同。春婆婆住的二门洞,共有六户人家。她的楼上是在烟火街开杂货铺的王老闷,楼下住着退休教师赵孟儒。对门的住户则不确定了,因为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患有气喘,一到十月,就携老伴去广东的亲戚家过冬。房子干闲半年可惜了,他们就到房屋中介所登记,将其出租。房客是蝴蝶,每年飞来的都不一样。他们中有从外县来哈尔滨做生意的汉子,也有陪读的妇人。对面的那扇门,在春婆婆眼里就是舞台的幕布。大幕每年初冬拉开,直到玉门街的榆树发新芽了,这出戏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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