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四，天空阴笃笃，晦暗不明。傍晚时分，飘了阵雨，地面略微有些潮湿。夜里十点零八分，汉城派出所接群众报案，说有人倒在团结西路六号楼门洞旁，血流了一地。我以为是喝醉的呕吐物，可仔细再看，天哪，全是血，吓死我了。报案者是位姑娘，当值班警员赶往事发现场，混乱中，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仅仅记得她穿了件黑皮茄克，或许是惶遽的缘故，一双眼睛分外迷人。案情重大，十分钟后，分局刑侦大队一行人来到现场，警笛长鸣，打破了那天夜里无边的岑寂。死者叫王强。身上有工作证、身份证、以及一封开了口的信笺，落款是礼泉县曲兆乡下邦子村五组王艳红。信很短，实际上只有一句话，王强，近期注意安全，我哥想收拾你。带队的领导在汉城派出所开了个碰头会，事不宜迟，火速赶往曲兆乡下邦子村。在随后展开的调查取证工作中，发现了王强私人笔记一册（说是日记吧，没有标注日期，中间还摘抄了普希金、泰戈尔、茨维塔耶娃诗句若干首），走访相关人员十九名，下面，就是其中的片断。
王艳红
……信是我写的，没错，但你们都看见了，我哥在村子里。三组喜旺他娘殁咧，昨儿是头七，请戏班子唱戏，我跟我哥都去了。戏刚散场，你们就到了。说归说，他不可能去，胆小，连只鸡都不敢杀……我给王强写信的意思，表明我还惦记着他，想着他……我前后给王强写了五封信，他回了三封……我不怨他，谁都想过好日子，安生的日子，对吧？
我们不是娃娃亲，应该算自由恋爱，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后来他考上了县一中，我去罐头厂上班……他学习不错，第二年被迫辍学，是因为屋里实在没人，他娘从塬上摔下来，腿坏了，骨折。本想休学半年，跟着下一届再念，没承想，四个月后，就传出退养进厂的消息。他娘稀罕我，说等塬上的果树挂了果，卖个好价钱，就给我们定亲。把亲定下来，心就踏实了，农村讲究这个。哪怕你自己认识的，也得托个媒人，几样礼，再请长辈坐坐……他家以前没种果树，前年才弄下的，红富士。许多人家都在种，来钱快。王强有个哥，比他大五岁，结婚了，在宝鸡打工。还有个姐，财专毕业，在农机站当会计。他爸回屋，按理讲，大儿子顶替。但人家有规定，成了亲的不要。你们说说，这是啥狗屁规定？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夏天收麦，家家都有一点耕地，农民么，舍不得让地撂荒。习惯了在地里刨食，不挣钱也刨，呆着难受么。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就跟不认识一样。王强进城后，我难受极了，哭了好几场。起初屋里人问我咋样？我说好着呢，没啥。去年他给我写过两封信，今年就一封，还是麦收前写的。中秋那天，实在忍不住，又在哭。我哥躁了，啥好着呢？狗日的就别回来，腿给他卸喽。其实也就过过嘴瘾，见我难受，我哥奓势呢。毕竟是亲妹子，再窝囊，再没本事，也得吼几嗓子吧。王强有啥变化？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夏天那会儿见了，没吭气，仅仅笑了一下。想说来着，是他想说。装着心肠硬了，无所谓的样子，冷漠的样子。其实，他是害臊，难为情，我还不了解他？因此，那笑比哭还难看。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王强到底咋了么？
王强笔记
退养进厂的青工共六十五人，这是最后一批。之前想退不想退的，克里马擦，全退了。政策，父亲一直强调政策。老的回屋，小的进厂，算是为娃寻一条出路。吃公家饭，当城里人的出路。公司组织了十多辆卡车，披红戴花，响器家伙吹吹打打，在六号楼前搞了个仪式。领导强调，要把每位老同志，都送到家。沟沟峁峁，即便车子进不去，就是抬，也得安顿好。人上了面包车，六辆面包车，卡车里装家当。你想啊，最少也干了二十多年，除了铺盖碗筷留给子女，像蜂窝煤板材机油煤油，铁丝角铁改锥，整箱地往上搬。有人戏言，如果机床不是太沉太笨重，肯定也掮了屋去。领导眼睁眼闭，靠山吃山，就是这个意思。乡下毕竟是乡下，父亲说，哪怕一枚铁钉，一颗螺帽，积着攒着，说不上啥时辰，就能派上用场。曾经拎回去一把铝壶，用了十多年，我娘啧嘴。人家隔上一年半载就喊换壶底的，咱这……父亲脖子梗梗着，怫然。这是军工材料，炮塔上用的，他们家都是啥万货？！因此，很早以前，清鼻两筒玩尿泥呢，就知道父亲的单位歪得很，是一家国防企业，军工厂。炮塔是弄啥的？我问，父亲提高了警惕。你个碎娃问这问那，我们拿保密费知道不？你想当特务？！
在震耳的爆竹声中，车队缓缓上了路，我站在人堆里，笑，挥手。父亲也挥手，好好的，他说。那一刻，我的心缩紧了，眼前一片模糊。命运，命运就这样改变了，我跟父亲换了个个儿。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这么说，“换了个个儿”。我娘持不同的看法。我娘是村妇联主任，她捋了捋齐耳短发，眼睛眨个不停点，老毛病了。这话有问题，你大回到乡下，可不是普通的农民，每个月拿退休金呢，能一样吗？我仔细想了想，没错。硝烟散尽，乱哄哄，上楼回宿舍，保洁员开始清理垃圾。站在窗前，能看见公司的灯光球场、图书馆、以及八号食堂。天空灰蒙蒙，树干倒是黑的。上班的號声响过，小孩子三三两两，背着书包，有模有样。我在窗前站了很久。一群鸽子打着呼哨，从头顶掠过，消失在屋宇的深处。楼真多，一幢挨着一幢，这就是小区。保洁员将枯枝败叶拢到一处，焚烧，冒烟咕咚的，我急忙关了窗户。
六号楼是筒子楼，新进厂的青工一律上四层，也是最高的一层。我们宿舍三个人，住我对面的叫李大海，来自白水纵目乡。大海个头不高，鬈发，大眼浓眉，这两天忙着上市场，添置衣衫。他见面熟，说自己在县上开了家店，搞录像带租赁，骑一辆铃木摩托。大海的哥哥在部队，转志愿兵了，老头怕名额浪费，非逼着过来顶替。大海喷了口烟，城市、工人，说起来好听，一进厂跟监狱似的。我笑，大海急了。真事，不蒙你，我以前来过。出门要三联单，门卫凶巴巴，你等着瞧吧。大海腰上别了部传呼机，一晚上能响好几次。滴滴声一叫，翻看，跑出去回电话。他新买了双美式陆战靴，沉甸甸，高跟，感觉个头像是蹿了一截子。
……
六十五个退养进厂的青工，经过半个月的培训、思想教育，参加了文化考试，我名列第八。考前几名的有中专、大专生，为了铁饭碗，书都不念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分到了食堂科。拿着调令，简直傻了。食堂？炊事员？人教部干事头也未抬，工作性质不同，没有贵贱之分，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