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大人航行在西江上
1899年1月1日，广州珠江。一艘带尖桅的官船静悄悄地离开码头，溯流起航；约莫两个时辰后，在三水附近接近西江流域时才缓缓地升起了风帆。20几个船工齐声喊起了号子，用竹蒿撑着船，加速向西驶去。
西江源出云南东部沽益，自广西梧州入粤后一路向东成为珠江干流，最后由磨刀门汇入南海，全长2000多公里。自古以来，从水路到云贵，此为天然捷径。
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粉刷着大红色和金黄色的官船依然十分耀眼，如果细看，做工精细的船板上还描画着各种花啊鸟儿的图案，时髦的窗户玻璃上贴着剪纸窗花，舱面客厅的门前甚至镶嵌着几幅楹联，这使船看上去像一件流动的艺术品。如果哪个不安分的仆役经过船中间近2米高的厅堂时，透过玻璃朝里偷看一眼，就会发现在里面端坐着的并不是哪一个顶戴花翎的二品钦官，而是一个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珠的洋大人。
洋大人名叫奥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正式头衔是法国驻云南府(今昆明)总领事。他正坐在船舱中间的一把自备的西式扶手椅上，一本正经地查看一本中国黄历。这天是阴历12月9号，黄历的“宜忌”栏上记道：宜剃头，缝衣，建房亦可无忧，甚至可以为主房上大梁；但是不宜剪手脚指甲，忌用占卜的摆，忌请神和吃狗肉。可是今天是否适宜出行呢?黄历上并没有明示。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他敲了敲船板，叫一个贴身的中国仆人进来，为他斟上此次出行的第一杯酒。因为路途漫长，珍贵的波尔多葡萄酒要算计着喝。
仆人低眉顺目地进来，瞥见洋大人正在一左一右地捋他那厚重外翘的胡须时，便放下了心。通常，这是他心情愉快、对诸事满意的象征。在仆人和其他中国人眼里，除了他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金黄头发和轮廓分明的高鼻深目，这位洋大人异于其同类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两撇灰褐色、像鸟儿支棱着翅膀一样的倒八字胡须。当然，他还穿着长靴子、深蓝色双排扣的制服，以及镶着一道白色条纹的裤子，紧绷绷地裹在动作僵硬的高挑身材上，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优哉悠哉的外交官，倒是像一个随时要准备举枪射击的士兵。
眼下，弗朗索瓦正航行在去往云南府的路上。如果单是赴滇上任，他大可不必这样绕行周折，劳顿奔波；因为选择这样一条漫漫水路前往目的地，将花去近一年时间。他此行的使命不仅仅是去云南赴任，真正的任务是：考察与法属殖民地越南邻近的粤、桂、黔、滇四省的资源，研究修建一条连接越南东京(河内)到中国云南的铁路的可能性。
正因为如此，弗朗索瓦的总领事衔后面，还兼着一个叫作法国驻云南铁路委员会代表的职务。这使命使得他放弃了最初轻装简从、从陆路入滇的打算，不仅路途漫漫无期，行李和随身物品也成倍增加。现在，在完全被一张桌子占据的船舱里，除了摆着螺丝刀、开瓶塞器、鹅毛笔、各色墨水、不同规格的纸张和各种精致器皿之外，挂在墙板上的还有7架照相机、4只手枪、3条猎袋、3只时记、5只罗盘，墙角堆着晴雨表、湿度计、照准仪以及一架长达1.6米的望远镜，再加上100多册法、英、德文的工具书，这使船舱看起来更像一个充塞着形形色色西洋玩意儿的博物馆。
从船舱向外望去，汹涌的急流在累累岩石之间穿行而过，浪头拍打着船头，形成一道道逆流，拖延着航行的速度。在这位洋大人眼前缓缓掠过的，是他熟悉了的中国西南部高原山水缭绕的荒凉景色。水边的寨子、半坡上的村落、乱石间开垦的农田以及在其间蠕动着的人和水牛的背影，在他看来，已褪去了初来中国时令人赞叹不已的浪漫情调，此时反而显得单调可鄙了。
洋大人小心地喝完最后一滴葡萄酒，套着靴子的长腿架在桌上，习惯性地陷入了沉思。屈指算来，从遥远的法兰西到东南亚任职已是第13个年头，其中在那该死的蚊虫肆虐的安南(越南)整整10年，到中国也已经快3年了。这正是一个人从雄心勃勃的青春时代步入心灰意懒的中年所经过的时光。在这段长长的时间跨度里，故乡法兰西已经恍惚如梦，就像伦勃朗油画里浸泡在淡紫色薄雾里的一轮月亮。也许，这是命运之神的安排，让我一辈子都要漂泊在异乡，和一些浑身散发着臭气、一生只在入葬那天洗一回澡的亚洲佬朝夕相处?
“强韧的四肢迈着柔软的步子，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在船身的摇摆中，他嘴里咕哝着里尔克《豹》的诗句，渐渐地沉入了梦乡。在梦中，法国东北部吕内维尔小镇带红色尖顶的房子、巴黎练兵场上的艾菲尔铁塔一再闪现，成了脑海中一道道无法抹去的影像。
奥古斯特·弗朗索瓦这一年42岁，而他首次出任外交官那年只有26岁。1857年8月，他出生在法国洛林地区吕内维尔的一个商人家庭，属于外省的中产阶级，从他记事起，祖父与外祖父均拥有大片土地，父亲经营着一间毛呢衣料店，生意做得很红火。可是好景不长，到16岁那年，他不得不与父亲和祖父一道参加了一连串的葬礼：先是外祖母逝去，接踵离世的是祖父和祖母；末了，母亲又因肺病告别人间。第二年，孤独的父亲还未从连续失去亲人的打击中回过神儿来，就被一场伤寒夺去了生命。一个殷实安稳的小康之家转眼间被灾难的暴风雪摧垮，少年弗朗索瓦到巴黎读大学的美梦也随之破灭。埋葬父亲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没有法律监护的人，必须完全独立地面对生活了。
其后，弗朗索瓦选择了一条从军之路，当了一名法国骑兵。在军队里，他很快因卷入一场未遂的军事政变而被迫退役，改学法律。188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阿拉斯省省长比韦尔，后者十分同情他的身世，且赏识其聪明和勇敢，遂收为义子，任命为省长办公室负责人。经过几年磨练，弗朗索瓦随同比韦尔辗转东部大省南锡、首都巴黎，最后被推荐进入法国内务部工作。在这里，他得到了最初的职场训练与经验，但他并不甘心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平庸官员，他的早熟与孤僻性格无时不催促着他早日逃离沉闷的办公室，去独自干一番冒险事业。1885年，法国政府全面取得对越南的统治权后，正在物色具备行政才干的青年官员赴海外任职，雄心勃勃的弗朗索瓦抓住这一机会，申请调往外交部，不久作为法国驻越南总监保尔·贝尔的助手之一漂洋过海，首次来到远东。
这是弗朗素瓦外交官生涯的开端，从越南的山西到新加坡，从法国殖民部到南美的巴拉圭，经过十几年的历练和漂泊后，1896年，他被派往中国广西的龙州，成为法国在这个越南与中国接壤重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