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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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04 09: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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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可能是女人叫了月亮这个名字吧,每到月满的时候,心里就亮,每到月亏的时候,心里就暗。单单是暗,月亮也不怕,毕竟还有亮的时候,月亮怕的是伴随着暗,心里来了更多的烦。

月亮不愿意烦,烦起来心里难受,月亮就想开心的事情。月亮有好多开心的事情,比如月亮住在煤矿工人村,吃着商品粮,不愁花不愁穿,比在农村“修理地球”强多了。月亮的丈夫是煤矿的八级工,一个月挣好几百块钱,比农村一年的“分红”还多。月亮有五个儿子,个个健壮如牛,活泼如猴。就凭这些,月亮该高兴才是,可是,月亮还是烦,烦起来连自己也救不住:烦工人村离老家黄陆庄的父母亲友远,老也见不着他们的面;烦丈夫老运忠是个酒鬼,除了下坑,就知道在家与一伙矿工划拳喝酒;烦儿子们淘气,整天打打闹闹,没有一刻消闲……月亮烦到忍不住的时候,就拿起笤帚疙瘩,除了老大卫东外,在老二卫西、老三卫南、老四卫北、老五卫中的屁股上,挨个儿打。打罢了,还是烦,烦自己干吗要嫁一个除了下坑喝酒外就知道与自己睡觉的矿工?干吗要生这么多的孩子?最后,烦得没有办法了,就骂老大卫东。卫东总是跟一帮留着长头发的狐朋狗友们在一块儿抽烟、胡侃和打架。月亮骂了,打了,仍然排遣不了心中的烦。

月亮在最烦的时候,想起了娘。

娘那双知热知冷的眼睛,在月亮最烦的时候,常常在远处怜爱地望着她。娘知道她好吃鸡蛋羹,小时候,每次生日,娘都要攒下五个鸡蛋,为她炖一大碗又嫩又滑的鸡蛋羹;娘知道她爱穿蓝花袄,娘粜了二十斤小米,买了布,在灯下熬了好几个通宵,为她做蓝花袄;娘还知道她暗中喜欢邻居家的男孩子,好几次把那个男孩子叫到家,给那个男孩子炖鸡蛋羹。可她呢,长大了,认为自己的翅膀硬了,用不着娘做吃的了,不听娘的话了,嫌那个男孩子是个农民,穷,硬是自己给自己做主,嫁给了当工人的老运忠,远远地离开了黄陆庄,把娘丢在那个冷冷清清的石头屋里。如今娘老了,不能守在娘身边,不能为娘端汤舀饭,不能给娘梳头说话。可娘呢,一点没怪她,娘什么都能原谅她,娘在遥远的乡下,依旧用怜爱的眼睛看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一想娘,月亮就想痛哭一场。

可这个家连个哭的地方也没有,里屋是丈夫喝酒的地盘,外屋是卫西、卫南、卫北、卫中打闹的战场,院子里倒有一个小东屋,是用从矿上偷来的砖和坑木自己盖成的,可这个屋被老大卫东霸占了,卫东与他的那帮哥们儿整天钻在里面,抽烟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嘻嘻哈哈地笑,她的地方只有厨房,可厨房不是哭的地方。

月亮离开家,到了街上,街上净是人,哪儿都是人。矿上的工人村都是三班倒,啥时候都有人上班下班地走动;工人村的街又是直筒子,房子也是一排排的,连个旮旯、僻静处也找不到。月亮只好走出工人村,走到村西,那里有一条排矿坑水的小河,河边有一片榆树林,月亮坐到河边,面朝河水,背靠榆树林,开始哭。

月亮一哭,哭得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呼天抢地,哭得泪如河水,哭得树林都颤抖了。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哭得想哭也哭不动了,月亮停住了哭。

一停住哭,月亮感觉好多了,心里也空了。心里空了,像没有哭过一样,脸上漾着笑容,回到家,叫老运忠和五个儿子赶紧脱下脏衣服,她要洗衣服了。洗罢衣服,她还要做饭,中午吃肉包子,是茴香苗和猪肉,这是丈夫和孩子们最喜欢吃的。她得早早地去菜市场买茴香苗,去得晚了,就卖完了。

月亮用洗衣粉泡衣服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累,等她搓衣服时,才感觉到累。心里空得要命,浑身没有劲儿,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在河边哭累的。虽然累,可心里轻爽,这就好。中午吃肉包子的时候,月亮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比平时多吃了一倍。吃饱了,心里也不空了。

月亮笑了。

原来哭,可以治好每月月底的烦。

从此,每到月底的时候,月亮就到工人村西边的河边哭,开始两个月,哭过之后,就是多吃几个馒头,多喝几碗粥,就过去了。第三个月,哭过后,连续好几天心里空,吃饭也不行,到了第四个月,哭过后,有一个星期返不过劲来,哭的悲痛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吃得再饱也赶不走。月亮害怕了,不敢让自己哭了。

可月底按时而来的烦怎么办?

月亮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老进生闯进了月亮的心里,阻止了她的烦。

老进生是月亮丈夫的酒友,他老婆孩子都在农村,住工人村的单身宿舍,下班后没事干,就跟老运忠喝酒。他不白喝酒,每次来,总是带着点东西,或一瓶酒,或四两猪脸肉,最少也要带半斤花生米。与老运忠钻进里间屋,猜拳押宝,喝得畅心痛快,把想老婆孩子的孤独忘得一干二净。喝得次数多了,与月亮混熟了,喝酒喝到七分醉的时候,就叫月亮给他泡杯浓茶。他喜欢酒与茶一块儿喝,不喝酒不喝茶,喝酒少了也不喝茶,只有喝过半斤酒了,对茶的欲望才出现。两样交替喝,就飞翔起来了,一飞翔起来,他的话就多了,把平时沉默寡言攒在肚子里的话,在飞翔中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他说嫂子你的脸真好看,比李谷一和真由美的脸还好看;他说嫂子你的手真香,喝着茶,就能品到你手上的香了;他说嫂子你笑的时候,眼睛里流出的泪多甜,我在酒里面就尝到了你的甜意。月亮听惯了他酒后的甜言蜜语,也就不当一回事,老进生只管趁着醉意,说他的醉话,明里说的是醉话,暗里觉得比回到老家跟老婆睡觉还过瘾。他说,你坐的凳子那么“软”,为什么让我坐的木头墩子这么“硬”?

月亮觉得老进生越说越不像话了,就说:让你坐木头墩子就不错了,嫌硬,下次带着凳子来!

一个是醉话,一个是气话,当时谁都没有在意。三天之后,老进生正在总务科上着班,想到下班后该去老运忠家喝酒了,这个时候,他的心底忽然响起了月亮的话:“下次带着凳子来。”于是,他赶紧到总务科的木工房,做了八个小凳子,用绳子串起来,下班后,背到身上,就来老运忠家。一进门他就喊,嫂子,我给你带来凳子了。月亮从屋里出来,看着他背上的凳子,眼睛忽闪了两下,竟有泪水在涌动。

那泪水虽然没有流出来,老进生分明感觉到那泪的甜意了,甜得从他背上的凳子直通他的心底,还没有喝酒,就想醉了。月亮接过凳子,一个个地看,说这凳子做得结实,做得好看,月亮埋怨丈夫老运忠不顾家,过了多半辈子了,老大卫东长成大人了,家里还坐着刚结婚时用坑木锯成的木头墩子。

老运忠只管喝酒和嘻嘻地笑。

月亮不知道,她的埋怨和夸奖,把老进生甜得要命,区区几个凳子,竟得到一个女人如此丰厚的甜蜜回报,老进生感慨不已。跟老运忠喝酒时,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这个家里还需要什么,他所在的总务科,大本事没有,小本事可也不少。临走的时候,他发现了,月亮洗衣服用的搓衣板旧了,该换了,这又是一次机会。

过了两天,老进生掂着一个崭新的搓衣板来了。月亮接过搓衣板,细细地看,细细地摸,一直没有抬头。他叫了她一声,希望听到她的夸奖,月亮一抬头,他发现她眼眶里的泪如此盈满,一笑,泪水流了出来。

老进生不知道,他的搓衣板,拯救了月亮。

月亮正在月底的犹豫彷徨之中,是接受按时来临的烦?还是去河边经受空空的哭?正在她左右为难时,老进生送来了搓衣板。这搓衣板不仅仅是一个搓衣板。自从老进生送来小凳子后,她就不把老进生当做一个酒鬼看待了。酒鬼只知道喝酒,喝了酒后不是睡觉,就是撒酒疯,老进生不是,老进生眼里有一种孤独之中对人的依凭和关爱。她看出来了,每次拿起轻巧的小凳子,坐在踏实可靠的小凳子上,她就能感受到老进生对人的依凭和关爱,那关爱让她想起娘的怜爱的目光,那依凭让她想起老运忠刚与她结婚时的那种对她迫切需要的渴望。那关爱像水一样,在她心里汩汩地往外流,涌出了眼眶。为了不让老进生误解了她的眼泪,她笑了,又怕自己笑得太灿烂,让老进生笑话,她跑进厨房,关住门,使劲眨着眼睛,让泪水尽情地流。流罢了,在水管下洗脸时,她恍然感到,那个月底必然而来的烦,像一个小鬼一样,从她的心里,悄悄地逃走了。

月亮知道自己得救了。

她从厨房出来,到里屋,对正在与丈夫一块儿喝酒的老进生说:

“谢谢你的搓衣板。”

“谢什么。”老进生说,“咱在总务科,一个搓衣板,区区小事。”

老进生嘴上说是区区小事,可他醉眼朦胧中,看见月亮眼眶还存留着泪水,他还是把它当做了大事。他仔细留神这个家还缺少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必须还是总务科有的东西,不用自己掏钱买的东西,从总务科拿出来还没有事的东西。说来惭愧,老运忠是坑下工,他是坑上工,他没有老运忠的工资高,还比老运忠的负担重,他除有五个孩子外,上有父母,下边还有两个弟弟时不时地需要他帮助。平时除了喝点酒外,他不敢给自己任何别的花钱地方,他连烟也很少抽。没钱还要帮助她。他独具慧眼,他发现了,月亮洗衣服的水管太低,需要蹲着干,他为这个发现暗暗欢喜。

过了两天,老进生就来了,拿着一根很长的带着水龙头的水管。月亮见了不明白什么意思,他给她一讲,她眼里的水就溢满了。帮人帮到底,他又从总务科弄来水泥沙子,给月亮砌了水池,安好了水管,从此,月亮就可以站着洗衣服、刷碗了,再不用整天蹲着干,累得腰酸腿疼了。在他要走的时候,月亮说了一句话,让他心里热了半天。月亮说:

“俺家的老运忠要有你一半就好了。”

这就是说,老运忠待月亮不好,月亮不满意老运忠。但他知道,老运忠绝对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坑下工,一个好酒友,只是不懂得体贴女人罢了。其实,在工人村里,所有的矿工没有几个懂得体贴女人的,包括他自己。他自己对乡下的老婆体贴也不够,每次回家,就是想跟老婆睡觉,睡完觉,就想着回来。他讨厌农村分了责任田后,没完没了的种地、浇水和收割,累他个半死才能回来,把与老婆睡觉的那份兴致累得荡然无存,以至于他在农忙时宁可不跟老婆睡觉,也不愿意回家干农活。要回去,也要趁农闲,好跟老婆睡个清闲觉。

无意中切入到月亮与老运忠之间的关系里,让老进生有些惊喜。虽然惊喜,他还是小心翼翼,毕竟,老运忠这人待他不赖,多少年的酒友了,朋友妻,不可欺嘛。只是他觉得月亮眼里的泪让他心里太甜蜜了,这甜蜜跟与老婆睡觉的感觉大不一样,有点少年时与同桌的女同学交往的那种喜悦。那时候,一上课,他就盯着前桌的女同学后脑勺瞧,瞧她油亮的头发,瞧她发缝间的白头皮,当然,还瞧她后背衣服里的乳罩带子。月亮眼里的泪,比乳罩带子甜,像前桌女同学偏开口裤子露出红色内裤所感觉到的那种甜,如梅子一样酸酸的甜。

这甜,比与老运忠一块喝酒强多了,简直让他觉得这个到处飘着黑色煤粉、黑不溜秋的工人村,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光彩,充满了轻逸,这色彩和轻逸以超过酒瘾百倍的动力,让他再去月亮家喝酒。这一次,他有了一个更大的发现,发现月亮不仅不满意老运忠,还不满意她的大儿子卫东。卫东高中毕业了,整天东游西荡,与一帮流里流气的哥们儿吃吃喝喝,打打闹闹,老运忠管不住他,月亮的话他不听,气得月亮叫他祖宗。嘿嘿,在教育儿子这点上,老进生敢跟老运忠比,敢说比他强,老进生有三子二女,虽然他在矿上的时间比在乡下的时间多,可他就靠回家的有限时间,把儿女教育好了。如今,他的大儿子买了一台拖拉机,跑起了运输,四个小儿女在上学,成绩不错。这是他再一次露脸的机会,他要把卫东教育好,让月亮知道他不是一个只会做小凳子那样的人物。

月亮一听他要教育卫东,眼里又涌满了泪水。月亮说,老运忠拿着棍子满街追着卫东打,都没有教育好卫东,她天天说、劝也没有起作用。月亮把卫东叫过来,让卫东叫他叔叔,跟叔叔说说话。

老进生让月亮出去,他要单独与卫东说话。教育孩子不是管教孩子,是跟孩子交心,做朋友,从内心里攻破他,矫正他,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一个坑上工与一个坑下工的区别。坑下工拿着风镐,把命系在腰上挣钱,所以教育孩子,也是风镐的方式,刚猛硬钻,以大命制小命。这不行,孩子不是煤,是人,而且卫东这孩子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很帅气的小伙子。这可能是月亮胎胚子好,给他打下了好基础吧?小伙子眼露聪光,身上有股子不把天下所有人放在眼里的劲头,比他农村家的儿子精神头好,这可能是矿上与乡下的区别,矿上没有农田劳作的折磨,煤矿也年轻,才二十来年,没有农村一代代积累下来的老规矩和老头老婆们无声的浸染。

老进生拿出烟,让卫东抽,先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卫东不客气地抽上烟了,抽烟的动作很老到。他问卫东抽了几年烟了,卫东说半年了,他说,抽半年烟就这么在道儿,比他强多了,他学抽烟学了三年,才抽出现在这个样子。然后,借着烟,说起了他的经历,说他小时候学抽烟,抽的是干丝瓜秧子的颈,那时候,大人还没有烟抽,大人用鸡蛋换两三根烟抽,到了春天,干丝瓜秧子也找不到了,就从被子抽出老棉花,用纸一卷,抽,抽得嗓子眼里冒火。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候的抽烟不叫抽烟,叫玩烟,真正的抽烟,是自己挣钱,自己买烟,他就是在煤矿做了个临时工后,挣下了钱,买了一包烟,回到家,当着父母的面,大大方方地点上烟,人模狗样地咽进肚子,再从鼻子孔里喷出来。当然,还要大大方方地递给爹一支烟,从爹惊讶的眼睛里,证明自己已成了一个大人了,抽烟也过瘾了。卫东这小子真聪明,听出来他的意思了,他对老进生说:

“你是说我还是孩子,还不懂真正的抽烟?”

“我没有说。”

“我告诉你,今天,我尊敬你是叔,听你的,你不是用棍子跟我说话,把我当成朋友说话。如果不是这样,我早生气了。”

“生气会怎么样?”

“除了爹娘我不能动武外,我谁也不怕。”

老进生心里掠过一丝冷气,不过,他毕竟已经攻破了这小子的心理防线,他说:

“真听叔的话,叔就帮你找个工作,让你像个大人一样,在你爹娘面前抽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老进生出来后,就对月亮说,他已把卫东搞定了。月亮有些不相信,说老运忠和她费了没数的口舌,都没有奏效,他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他说:

“我是干啥的?我是总务科的干部。”

月亮眼里的泪像涨潮一样,盈了上来,眼看着要把老进生从头到脚淹没了。他赶紧跑了出来。他害怕被月亮淹没了,他是来帮她的。他对自己说,他没有别的目的,他不能被她淹没。

三天后,老进生在总务科的房屋维修队给卫东找了一份临时工。卫东终于上班了,结束了从学校毕业以来的流浪生涯。虽然干的活不太好,苦点累点,可卫东年轻,在房顶上上上下下,也过得可以,回到家,卫东对月亮说,他这双手,不是光会打架惹事的,他也能干活。月底,卫东把领到的工资交给月亮,又跟月亮要了钱,出去买了一包好烟,走进里间屋,递给正在喝酒的老运忠和老进生每人一支,鼻孔喷着烟说:

“抽吧,这是我的烟。”

老运忠激动地站起来,给儿子端了一杯酒:“喝吧,这是爹的酒。”

老进生也站起来,给卫东端了一杯酒:“喝吧,这是叔的酒。”

卫东一仰头,把两杯酒一饮而尽。

那月月底,按时而来的烦没有来,月亮长吁一口气,她终于逃过这一劫了。

但月亮万万没有想到,逃过这一劫,另一劫又来了——只要三天不见老进生,她心里就慌;只要一见老进生,她心里就安宁,就快乐。她的心情,竟然系在老进生身上了,不过还好,老进生每隔一天来一次,最多不超过三天,她的心总算没怎么慌过。

那天,老进生喝完酒后,对她说,他要回老家收割麦子了。月亮一听,心里有些慌,问他要多长时间。老进生说一个星期吧。月亮眼里浸泪了,她说:“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为什么,有事吗?”

月亮脸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脚尖说:“没啥事,就是盼着你早点回来。”老进生明白了,这个女人离不开他了。他说他会尽快回来的,就匆匆地走了,不敢回头,他怕被月亮的眼睛勾住。他不能被月亮勾住,因为在乡下,还有老婆孩子在等着他,已经等了他快半个月了。老婆早就捎信让他回去割麦子,他一直拖着,现在,他不能再拖了,再拖,麦子就割完了。割完麦子再回去,甭说老婆不行,就是老爹老娘也不行,村里的乡亲们也会骂自己。

老进生回到家,一看地里的麦子割了一大半,既懊悔回来晚了,又恨回来早了。回来晚了,是老婆干活干得蓬头垢面,简直不像他渴望要见的老婆了,一见面,被月亮的泪水滋润的心田一下子被老婆身上还是充满着麦田的干烈火气糟蹋了。尽管老婆晚上使劲地洗身子,可睡觉的时候,老婆身上还是充满着麦芒的刺痒气,涩吧拉叽,那种心情还没有来,就匆匆结束。回来早了,是麦子还没有收割完,还得到地里干活,在烈日下晒太阳,幸好邻居有了脱粒机,儿子开着拖拉机,三天工夫,把地里的活干完了。干完了活,也把他累得不能干别的活了,走的时候,老婆说:“记着回来,那时候就不用割麦子了。”

他点了点头,知道老婆的意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路上,他一直在心里掂量,是月亮重要,还是老婆重要,掂量来掂量去,月亮和老婆都重要。不过,老婆毕竟是老婆,那是他安身立命的依靠,是一种道义,老爹老娘和孩子都在老婆身上担着,不能不顾。可月亮是种乐趣,没有这种乐趣,活得没劲,有了这种乐趣,才知道自己还行,心里总有一种酸酸的甜意。

一进工人村,看见满街的黑色煤粉,就有一种凉意,乡下的麦子干烈味消失了。还是工人村好,黑色的煤粉再黑,也比麦田的干味好。他到澡堂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回到宿舍,美美地睡上一夜,早上起来,浑身的劲头十足了。一有劲,就想见月亮,可这个时候,老运忠不在家,正在下坑,不能喝酒,卫东也在上班,其余的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只有月亮一个人在家,去见月亮合适不合适?

他在镜子前刮胡子的时候,扑哧笑了:这不正是时候吗?

他走进外面的门,就闻到了月亮的气息,那是一种软和的气息,把他几天来所有在麦田带来的干烈味一下子给滋润了。进了屋,看见月亮时,他就知道自己无法挡住月亮的淹没了。月亮站在他面前,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瞧,眼睛里的泪,一点一点地浸出来,然后,盈满泪,然后,流出来,然后,就把他淹没了。她在他胸上打了一拳,说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他说他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是提前回来了。她说,还说提前?都五天了,像一年一样长了。她扑过来了,他张开双臂,迎住了她。

她说:“你待我为什么这么好?”

他说:“我一看见你,就知道必须待你好。”

她说:“你把我救了,也把这个家救了。”

他说:“救的是你,高兴的是我。”

那是他们好的头一回,好了头一回,他们就不能放下了,还想好第二回。他们两个约定,每月月底的时候,还是这个星期一,趁老运忠和五个孩子都不在家,他来找她。月亮选择月底,是因为他的到来,可以把那个像小鬼一样的烦赶得没影没踪。他选择月底,是因为月亮高兴选择月底,月亮的高兴,就是他的高兴。月亮高兴了是什么样子呢?月亮高兴了,就会穿上她年轻时的蓝花上衣,头发梳得油亮,整天哼唱着“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洗衣服,拆被子,拖地,把家里打扫得没有一点尘埃,桌子抹洗得光可鉴人。她不嫌老运忠喝酒了,还嫌老运忠喝的酒赖,买来了好酒,也不嫌卫东招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了,让卫东的朋友吃瓜子。她忽然变得年轻了,走起路来都带着一股风。老运忠晚上跟她睡觉的时候,像年轻时一样,亲吻着她的皮肤说,你香了。孩子们吃她做的饭时,对她说,娘,你做的饭比过去好吃多了。

月亮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起码过上个一年两年,等孩子们都大了,懂事了,老运忠也变得不那么好喝酒了,那个烦自然就会永远地告别她,她跟老进生自然也不再有那回事了。

半年后的一个月底的星期一,卫东的房屋维修队从家门口过,卫东回家喝水,见院门锁着,以为娘不在家,就用钥匙打开了院门,再打开家门时,眼前的情景把他惊呆了。老进生趁他发呆,穿上衣服,跳窗逃跑了。卫东醒过来,从门后边抄起老运忠经常打他的木棍,要去追老进生,月亮把他拉住了。她跪在儿子面前:“饶了老进生吧,饶了他,就是饶了娘。”月亮哭着说,“你要不饶他,就是不饶娘,那就打娘吧,娘愿意代他受过。”

卫东手中的木棍忽然抡了起来,没有往娘身上抡,抡到自己的头上,啪,把自己的头打了一个口子,血往外冒,他不管自己的头,跪到月亮跟前:

“娘,你起来吧,我替他挨打受过了。”

月亮说:“娘不起来,你还要答应不告诉你爹,娘才起来。”

“我答应。”

月亮赶紧起来为卫东包扎伤口。

卫东一动不动让娘为他包扎伤口。多少年了,他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与娘接触,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娘的慈爱。从那天开始,他变得特别听月亮的话,月亮扫地,他在后边拖地,月亮做饭,他在一旁洗菜,月亮洗衣服,他给晾衣服。他还像大人一样,挨个教育四个弟弟,让他们不要吵闹淘气。卫东的表现,让月亮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揪心,她只能揪着心高兴。三天过去了,月亮的揪心渐渐放松了,卫东没有把那事情告诉老运忠。说明卫东懂事了,一个男孩子,要经过这些事才能懂事,月亮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楚。

第五天晚上,卫东从外面回来,他把四个弟弟全赶出去,插住门,跪在她面前:

“娘,打我吧,我没有听你的话,没饶了老进生。”

“你把他怎么啦?”

“找了几个哥们儿,把他打了。”

月亮往外跑,往老进生住的单身宿舍跑,那里已围了一群人,受了重伤的老进生被人们抬着送往医院,月亮没有见到他。派出所民警来了,她才知道,卫东找了七八个年轻人,围着老进生打,卫东一边让人打,一边说:“叔,是你把我教育成大人的,你说,一个大人,遇到这种情况,让我打谁?”

老进生不吭,也不躲,更不还手。

卫东伸出拳头,当胸给了老进生三拳:“这一拳,是替我爹打的,这一拳,是我替你挨了一棍还给你的,这第三拳,才是我、一个大人必须惩罚你的。”

老进生被打昏在地,但没有生命危险,伤了两根肋骨。派出所民警带走卫东时,卫东朝月亮喊:“娘,原谅我,我是一个大人了,我不能不打他。”

月亮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天开始,月亮就很少说话了,月亮想去医院看看老进生,后来听说老进生的老婆在医院,终于没有去。月亮还是像早先一样洗衣做饭、照顾孩子,老运忠还是像早先一样,喝酒,新找了酒友喝酒。少了卫东的四个儿子,依旧还是淘气打闹,但烦,曾被老进生赶跑了的烦,每个月不到月底,就提前来找月亮了。在月亮最烦的时候,她看见娘怜爱的眼睛在远处看着她,示意她到河边哭一场,月亮没有去,月亮懒得去,任烦着。后来,她被烦倒了,在床上躺着,老运忠和四个孩子围着她,劝她吃药,她不吃。老运忠和四个孩子就往她嘴里塞药,虽然药进了她肚子里,可她知道,她心里是没有任何药可救的。

月亮死的那天,在看守所被关了六个月的卫东正好释放回来了。他趴在月亮身上大哭,揪着自己头发,大声地喊着:“娘、娘……”。

但月亮已经带着一丝微笑,进入那个没有任何烦的世界了。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薛 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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