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馈赠的苦夏

工作总结 |

时间:

2021-07-29 09:4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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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道一,男,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儿童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选刊》《散文》《湖南文学》《小溪流》《文艺报》《湖南日报》等,著有散文集《低处的声嚣》。

“何得了,老白两天冇吃一口潲了。”

“明天还不呷,就去找唐兽医来看看。”

隔壁房间里母亲和父亲深更半夜睡不着,忧心忡忡地在说话。我被尿胀醒,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拉开房门。因为害怕,我站在门槛上朝外撒尿,一阵哗哗响。我拉上短裤子,神志清醒了很多,朝远方望了一眼,田里的稻禾正在抓紧灌浆结籽。更远的是天空,天空上挂着几颗疲惫的星子。我转过身来,突然听见后背山上的黑鸦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刺破幽深的夜色。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奶奶经常对我说,后背山上的黑鸦夜半突兀叫一声,村子里就会有灾祸降临,或者是有老人要走了。想到这,我背脊发凉,好像黑鸦阴沉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回到床上,我辗转反侧,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看着蓝印花布做的蚊帐发愣。隔壁房间里的父母还在唉声叹气,母亲在发愁,父亲在安慰。可我还是从父亲安慰的话语里听出了不安和担忧,睡在另一头的弟弟倒是睡得香甜,细小的鼾声节奏分明,韵味深长。

老白是家里的那条大白猪,老白是家里的宝。我和弟弟的学费要靠它,一年到头吃的油要靠它,春耕生产的农资化肥要靠它,人情往来的费用要靠它。老白是一条幸福的猪,至少我和弟弟是这样认为的。家里的田少,尽管种双季稻还是顾不住吃,可哪怕再没有米,每夜给老白煮猪潲,母亲都会很大方地倒进去半筒米。弟弟每次看到都要努起嘴巴,觉得母亲对老白比对他还好。去年春节前夕爆米花的进村,家家户户的孩子去爆米花,弟弟捧一升米去,在路上生生被母亲夺走,全然不顾弟弟的号啕大哭。弟弟特别恨老白,每次要他去扯猪草都要骂几句,有时候看到老白吃得巴头巴脑,两只耳朵欢快地扑扇扑扇,他都要拿起搅食棍用力地戳它,它退后躲闪,一会儿又把头栽进食盆里。有吃不记得痛,弟弟奈何不得,知道戳狠了打重了,他自己也会挨打,所以他总是适可而止,基本上以调戏为主。

老白就是一个大饭桶,每天母亲要煮一大锅猪潲,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落下。为了老白这个饕餮之物,春天里我和弟弟放学后,还要趁夕阳没落到对面的山旮旯,钻进油菜地里或空地里去扯猪婆藤、水芹菜、荠菜、百合蒿子。有时候,童心一起,追蜂逐蝶,一个田垄接一个田垄地跳下去,玩得忘记了扯猪草,天一黑,急得像一泡尿水里的蚂蚁。怕回家挨打,我和弟弟只好溜进山脚下别家的菜园里,不管不顾又挠又扯,蓬松地填满篮子,沾一身泥巴水回家去。看起来很多,放进大锅里,一烧开少得可怜。母亲狠狠地剜了我们俩几眼,我们俩坐在火塘边的长凳上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根搅食棍落到了身上。母亲提起木桶去喂老白,我和弟弟赶紧溜到房间里睡觉。

夏天里倒是好办,我和弟弟乐得到大塘里去玩水,一次次短暂地潜入水底,顺手抄一把水草就往上浮。水草稠密处,一个猛子扎下去,也危机四伏。有一回,弟弟心急,潜水用力过猛,扯一把水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旋涡,浓密的水草好像一双双手,紧紧拽住弟弟,弟弟一时挣脱不得。我眼见弟弟潜水处水泡密集地冒出来,知道他溺水了,不顾一切地潜下去,从他的身后用肩膀使劲扛起他,很多的水草被连根带起,泥巴污水很快随我们泛起。弟弟大口大口地呼吸,也不停地呛水。我把弟弟拉到岸上,后怕不已。如果今天没有拉上来弟弟,明天几个村子都会流行小孩被水猴子(水鬼)扯走的老故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弟弟一语不发,回到家里,母亲发现我们俩脸色苍白,询问我们怎么了。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地说没什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敢去扯水草,只好顶着酷热,在山脊上撸野麻叶子。我们俩脸上身上都是红色细密的一条条河流,手撸得绯红,沾水就辣得痛。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晚稻收割完毕,接下来就要挖红薯。这个活计和搞双抢有得一拼,要赶在霜降之前,将山前山后土里所有的红薯全部收回家,堆藏在堂屋的地窖里。母亲挖薯,父亲担薯,我择薯,弟弟割藤。每一项都不轻松。即便是弟弟割藤,那些薯藤彼此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割不清理还乱,弟弟有时候气得跑到前头的红薯藤地里,一顿左右乱挥,将一些缠绕的割断开来。我择薯,要去掉紅薯身上的土,然后要轻轻折断藤,还要轻轻放到谷箩里。每一个红薯都是很秀气的,碰脱一点皮就不好窖藏,容易发霉,而一个红薯发霉,整窖红薯都会遭殃。责任重大,从冬天到来年春天,食量惊人的老白都要靠这个充饥,都要靠这个长膘。最累的是父亲来来回回挑红薯,他的肩膀皮都被扁担压脱了一层,可父亲隐忍不言,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冬天的北风呼啸,我和弟弟负责每天钻进地窖里捡红薯,剁成一块块,放到大锅里煮熟喂老白。当萝卜长大了,母亲还会迎风冒雪地去扯萝卜,到井边的水坑里洗干净,然后挑回来,再剁烂,和红薯一起搅拌煮熟。红通通的火烧起来,我们坐在长凳子上取暖,老白饿了,准时在隔壁的猪栏里嗷嗷大叫,母亲有时候去喂它的时候,嗔怪地说:“瞧你这个饿死鬼投胎的!”老白吧嗒吧嗒地猛啃猪食,吃得那般香。猪栏里每天都要垫一把稻草,生怕老白挨冻。老白吃得饱饱的,住得暖暖的,长得胖胖的,一天一个样儿。母亲看到老白就抑制不住欢喜,还出乎意料地许诺给我和弟弟买几本连环画,我和弟弟高兴得每天都屁颠屁颠地捡红薯、剁红薯,争着有更好的表现。

被我们一家人视为宝的老白喂养一年多了,骨骼奇大,膘肥体壮,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里,偶尔父亲将它放出来,让它在屋前房后溜达,用祖母的话来说,就是活动活动筋骨,才会长得更好。过路的老老少少都被老白吸引了目光,老白浑身雪白,站在屋檐下的路上,神采奕奕,颇有几分狮子之风,只是可惜头上的鬃毛还是不够长。不过,左邻右舍不会把老白往狮子上想,他们看到老白好像看到了一沓铮铮作响的钞票。隔壁的陈求华每次看到总是当面对父亲说:“你家喂养了一个钱坨子!”父亲不回话,爽朗地打哈哈,递过去一根纸烟。两人对火之后,都把目光聚焦在老白身上,直到一根烟全部燃尽,才各自去干各自的活计。

暮春正午时分,很好的阳光,老白在院落里晒太阳,孙传卿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朝屋檐下端着饭碗的父亲打了个招呼,反客为主递过来一根烟。母亲听到孙传卿的声音,赶紧从堂屋走出来,邀请他喝杯酒。在乡下,有菜没菜没关系,水酒还是要备一些待客的。孙传卿说才从村头的王代钦家里喝了出来,母亲看他确实脸红扑扑的,也没有再勉强。一根烟还没吸到一半,孙传卿说:“你家这条猪长得好啊,应该出栏了!”三句话不离本行,孙传卿是附近出了名的猪贩子,他贩猪喜欢占人便宜,总是刻意将人家辛苦喂养的猪估低重量,名声不是很好,但这一行别人也做不下来,他照样做独门生意。他眼光确实毒,估猪只要瞄一眼下来,毛重八九不离十。父亲不好当面拒绝,只好顺水推舟地说:“那你估一估,出得多少钱?”孙传卿装模作样踱到老白身边,上下打量一番,对走上来的母亲说:“你家这条猪啊,别看架子大,但肉不扎实,没货!”母亲被这句话噎得脸色通红,恨不得骂这个剁脑壳死的,但又生生把气咽了下去。

母亲踢了老白一脚,狠狠地呵斥:“你这挨刀子的,睡半天了还在这边睡!”老白惊魂未定地站起来,又挨了一脚后,赶紧往猪栏里走。孙传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父亲不失时机地递过去一根烟,以此缓和气氛。乡里乡亲的,下台的梯子还是要给一根的。孙传卿手指夹着烟,迈着八字步走了。老白在猪栏里哼哼唧唧,好似满腹委屈,它不知道刚才躲过了一劫。

天气热起来,喂养了一年半的老白吃完了窖藏的所有红薯,膘肥体壮,时不时出来溜达,转上几圈就喘气不赢。于是,它更多的是躺在阴凉处,一动也不动,唯有苍蝇爬上它的眼睛,才眨巴眨巴眼,耳朵也随即扑动。端午节,又有人上门来买猪,恰巧父母都在最远的山里干活。我和弟弟都懒得去叫,买猪的人只好悻悻地走了。天快黑了,父母才归屋,母亲挑了一担新鲜的猪草。淡黄的煤油灯点起来,放置在堂屋的神龛上,我就着一点点并不明亮的光,埋头剁猪草。这时候,隔壁的同学来拿他借给我的连环画,我没有起身,叫他进我的房间去拿,他在里头叫唤找不到,我头一抬,回答他:“就放在课本下面啊!”右手却习惯性地扬起菜刀剁了下去。左手大拇指一麻,我还没发现,拿到连环画走近来的同学惊呼,我才看到血在涌流,一下就滴满地上的凹处。我赶紧用右手使劲扣住左手大拇指,试图使血流得少一些。母亲从厨房出来,立马带我去村诊所。缝了十三针,没打麻药,痛得我牙齿都快嚼碎了。

蝉在屋前的苦栎树上喧嚣,比雨滴还密集地落在屋檐下。老白开始拉稀,我们全家人都没在意,拉了好几天,拉得院落里到处都是黏稠的猪粪。几天后,老白不肯吃食,母亲给它喂了几粒土霉素,还是不管用。父母亲顿觉大事不好,半夜也睡不着,决定去叫乡兽医站的唐兽医来给老白看看。特别是我在半夜尿尿,又听到山脊上黑鸦的尖锐叫声,我不敢和父母亲提起,让这个不吉祥的迹象留在心里独自消化。父亲骑着单车回来了,跟随进院门的是斜挎着药箱的唐兽医。我跟随唐兽医进了猪圈,唐兽医用手撑开老白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番,又在它身上抓了好一会儿,老白身上一会儿就显现有红色的印子。唐兽医要父亲打来一盆清水,并用刮痧板刮老白,刮了很久,老白一身绯红,但还是不怎么动弹,只是偶尔哼一声。最后,唐兽医给老白打了两针,满怀信心地对父亲说:“不要担心,明天就会吃食了!”父亲点点头,递过去一根香烟。母亲则在一边冲着唐兽医说:“搭帮你,搭帮你!”唐兽医骑上单车走远,我们一家人放下心来。

第二天,老白貌似精神了一点,母亲准备好了一小桶米粥,老白吃了几口,让母亲喜上眉梢,可老白又不吃了,母亲的心一下又吊到了嗓子眼。父亲得知这一情况,推出单车又去找唐兽医,早上去的,黄昏时候父亲和唐兽医才进门。唐兽医神色不安地说:“看样子是猪瘟,我一天到晚不知跑了多少个村。”母亲一听猪瘟,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心里直呼菩萨保佑。唐兽医一脸倦色地从猪栏里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父亲都没来得及递根烟,他就推着单车出门了。父亲一屁股坐在青石门槛上吧唧吧唧地狠抽闷烟,很快烟雾就包裹了他。母亲目光呆滞,站在屋檐下。这个时候,夕阳衔在山垭,最后的光亮弱弱地覆盖村子。

父母一夜没睡安稳,天亮之后,一家人默不作声地吃早饭,孙传卿在院门外叫唤父亲的名字。父亲放下碗筷走出去,一会儿工夫,他回来了,铁青着脸。我们谁都不敢问,低头吃饭,弟弟吃饱了,闲来无事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数碗里没扒干净的米饭。父亲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弟弟赶紧将碗里的米饭全部扒进嘴里。父亲砰的一声放下瓷碗,整个碗差点震碎,他气呼呼地说:“这个狗人,出一点点钱要我把老白卖给他,他要把老白卖到城里去赚大价钱。”母亲听了,又骂了一声“这个挨千刀的”。“他还讥笑我们没肯卖给他,如今倒好得猪瘟了。” 父亲的话一落音,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烙上一张幸灾乐祸的嘴脸,心里顿时塞满了深深的厌恶感。

父亲出门去请草药医生周老爹,周老爹以善用草药出名,治人无数,治牛治猪更是无数。周老爹年岁很大了,但是身体很硬朗,双目炯炯有神,满脸的慈祥一览无余。他摸摸了老白,可怜的老白现在是哼都不哼一声。周老爹一通察看,对父亲说:“我带来的草药不够,我还得去找几味来!”父亲说他去找,周老爹摇摇头。母亲在一边哽咽着说:“那辛苦您老人家了。”接下来,是重复的感谢话语。父亲留周老爹喝了一碗米酒,周老爹说要早些回去,明天赶早去采草药,采到草药就来给老白治病。

周老爹来了,一腿的露水,额头上是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把草药一股脑地放在屋檐下,叫母亲拿去剁碎煮熟。父亲陪周老爹喝酒,周老爹論及这一波猪瘟确实很厉害,是他行医几十年来觉得最严重的一次,周边已经不知死了多少猪。只是便宜了孙传卿这个鬼,每天杀病猪甚至送死猪肉进城,据说赚了个盆满钵满。说话之间,草药煮好了,母亲倒在澡盆里,便于草药水凉得快一点。等到温热不烫手,周老爹从他的药箱里摸出一个竹筒,这个竹筒的顶部是削尖的。我和父亲扳开老白的嘴巴,周老爹熟练地将竹筒插进老白的嘴巴,然后将竹筒抽出。草药水灌进老白的嘴巴,我和父亲立马将老白嘴巴合上,草药水顺畅地流下去。如此反复好几回,总算喂完草药,老白疲倦地躺着,嘴角还残留着一些药汤水。

老白还是不见好,父母只得面对现实,但是没有效仿别人将猪便宜卖给孙传卿。舅舅扛着一套杀猪的法器来了,父亲和舅舅将老白拖到院落里。早晨的曙光里,老白毛色枯燥,舅舅熟练地将尖刀捅了进去,慢慢地猪血流了一地,足有团箕那么宽。看到一地的猪血,我满心的悲怆,一年多的辛劳如肥皂泡一样破灭在晨光里。一家人的钱坨子就这么倒下去了,父母亲顾不得悲伤,帮助舅舅处理。我当时还惦记我那本梦寐已久的连环画买不到了,估计弟弟也一样,低着头不发一语。

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家里好像办喜事一样热闹,招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各个吃得满嘴油腻。我那段时间天天吃,平常巴不得吃到的猪肉吃多了,吃得我发热流鼻血。父亲把猪栏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理出来,连关老白的猪栏门闩都抽出来,堆在院落里烧了个精光。清理一空的猪栏还撒满了石灰消毒。石灰撒得厚,好像下了一场大雪。我的心如雪覆盖,一个夏天忧伤都萦绕着我。父母亲倒是一扫阴霾,慢慢呈现出笑脸。父母如山,以实际行动感染我,在不可预料的苦难面前,挺一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年的秋天和冬天,父亲去了贵州做石匠活,年关回家过年,满屋子的欢喜,父亲那一年挣的工钱比以前任何一年都多。母亲慷慨地给我一元钱,强调说给我买连环画。我知道母亲在兑现她的诺言,我舍不得花出去。一开始夹在书本里,后来随手塞到了房间的墙缝里。再后来,老屋拆了,修建了一栋红砖房子。那时,我在县城读高中,不知那一元钱落在何方?但我很清晰地知道,那年苦夏不是一阵风,没有来了就走了,它给我当时脆弱的心灵留下了很多,关于梦想,关于坚强,那都是永恒的血色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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