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1987年11月，《裸体艺术论》出版，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研究裸体艺术的学术专著，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揭开了人体艺术研究的新篇章。十年过去，作一回顾与总结，可以说：有起有落，有发展，有突破。发展表现在，如今要谈“裸体艺术”，就得全面地谈“裸体、裸体艺术及艺术中的裸体”这个大命题了。而突破，则表现在已经通过了“三关”。本文分析了西方社会的裸体观，归纳了西方人体艺术史上的美术、摄影、电影和舞台表演四道“关”的情况，总结了我国古代有关裸体艺术创作的丰硕成果，最后指出，我国的人体艺术，1988年过了绘画关，1993年过了摄影关，1995年过了影视关。至于第四关是否要过，将由历史去作结论。
关键词裸体裸体艺术艺术中的裸体人体艺术
作者简介陈醉，1942年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理论研究室主任。
裸体艺术这个专题，80年代末谈得够充分的了。又出著作，又发文章，还搞展览，热潮席卷全国，影响波及世界。美术领域的问题基本都涉及到了。作为一个学术界重视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专题，从拙著《裸体艺术论》出版的1987年算起，已足足经历十年了。这十年中，有“热”有“冷”，但总体还是在前进，在发展，有突破。如今是应该回顾、总结一下的时候了。
一、1989年后的新特色
应该肯定，1988年的高潮，使裸体艺术的研究与创作从理论到实践都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具体这里不赘述，着重讨论1989年以后。1989年后“冷”了几年，1993年开始回升。原因很简单，除了它本身属人类永恒的主题外，就是环境宽松、经济繁荣。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它的确是社会环境的寒暑表。
不过，尽管是同一个主题，但不同的时期又有不同的特色。与1988年相比，至少有两个不同。一是出版物中大量是摄影人体画册。1988年大多是绘画、雕塑人体画册，人体摄影只是试探性地出了一些，而且作品几乎全都是从外国画册中翻拍的。记得我当年曾在一篇文章中对这种现象戏称为“以洋人的玉躯作盾牌匍匐前进，试图杀出一条血路，挤出一块地盘……”1993年不同了，或者说恰恰相反，除了少量绘画、雕塑作品画册外，绝大部分是人体摄影。并且，与以往清一色的洋人不同，还出现了纯“国产”化——中国摄影师拍中国模特儿——的集子。至于美术作品画册，书摊上几乎无人问津。
第二个特点是，有关裸体艺术的讨论更加广泛，其结果就是带来了社会临界线的新突破。这个广泛有两方面，一是谈的主体，二是谈的对象。1988年，这些活动大多局限在学术界，尤其是艺术界，而且不少是从事有关方面研究与创作的专家。1993年不同了，市场经济的起动，带出了报刊界的一派特殊景象，当年我曾把它归结为两句话：“炒名人，名人吵。”1993年兴起了“炒作”。再者，名人吵吵嚷嚷发议论甚至吵架，很有新闻效应。如果再谈论一些敏感的并与自己有关的话题，就更不待言了。于是，就出现了“名星谈裸”之类的“独家新闻”。无疑，这比纯粹的专家讨论更使之走向大众化。广泛的第二个方面就是对象，1988年的讨论基本上局限在美术作品。虽然在电影界也曾相应地出现过一些对影片中诸如接吻、裸体等敏感问题的探讨文章，但毕竟未成气候，因为电影作品本身还未出现真正意义上的裸体镜头。1993年不同了，扩展到了影视等整个艺术领域。这时候要谈，就得完整地讨论一个系统的问题，即裸体、裸体艺术及艺术中的裸体了。裸体，是指一种状态，裸体艺术，是指一种样式，而艺术中的裸体，则指一种手法。
二、西方人的裸体
英国有一位艺术史家，把脱光了衣服的人与艺术中没有穿衣服的人物形象分开来看，认为后者是灌注了某种精神意蕴的。他侧重研究希腊雕刻，并以之为例证。这个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不过，从纵向而言，越过了传统艺术，谈现代艺术的时候；从横向而言，离开了造型艺术而谈艺术的时候；或者，离开了艺术而谈美学、谈文化的时候，有时就显得不够用了。因为，他们的存在形态毕竟是一个脱光了衣服的人，毕竟要涉及伦理、道德等更大范围的社会学问题。其实，即便在古典希腊时代，也出过模特儿芙丽涅以及雕塑《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的风波。而即便在当今发达的西方国家，也还有人不接受没有穿衣服的艺术形象。1993年，美国有一个名为“阻止裸体及堕落”的组织提出要为所有的裸体艺术雕像穿上衣服。该组织的负责人说，“你可以说那些裸体塑像是艺术品，但它们实在是色情的东西”，认为要扭转美国堕落风气可以先从博物馆下手，这位负责人还表示，要将这个运动扩展到电影领域。可见，裸体艺术比一般艺术有更复杂的因素。
1987年，我给人体美下过定义：“人体美是以美感为存在形态的性感、美感和羞耻感的统一。”以往许多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出于种种原因只是强调甚至仅仅承认其中的美感，而不正视甚至有意回避其他因素。还有人仅仅拿对称均衡等等形式美的规律去解释人体美，这显然是把欣赏人体与欣赏几何图案的感受等同起来了。不用说，观众自己就能作出否定的判断。所以，绕开完整的定义去讨论人体美，许多问题就会难以自圆其说。
欣赏人体美是人类共同的。不过，由于不同民族的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的伦理观念，或者同一民族的不同体制、时代，而产生了不同的可容度，或者说定下了不同的临界线。总体上说，西方比东方的可容度要大得多。对于特定的场合或特定的需要而裸体，西方人容易待之以宽容。西方人裸体，大致有如下几种情况。
其一，是对一种自然、自由境界与心态的追求。自从80年代世界上第一个大型裸泳海滨浴场在澳大利亚正式开放以来，欧、美许多国家也相继出现了许多裸泳或半裸泳的浴场。每年夏季，开放式裸泳场吸引了大量游客，他们有的还设立“自然主义”活动中心。此项活动的兴盛以法、英两国为最。虽然法国在法律上裸泳尚未合法，但卡普达格早以“裸泳之都”誉满遐迩。法国旅游机构还专门出版刊物，介绍该国43个最著名的裸浴场。在英国，全国的各个海滨浴场几乎都设有裸泳活动区，而且还同自然主义者协会配合免费提供有关资料。更有影响者，英国还有一个国际自然主义协会，会员凭证可出入于与它有联系的任何一个国家的裸泳场。该协会还出版了一本名为《自由太阳欧洲》的刊物，内中介绍了世界各国900个最著名的裸泳场。“自然主义”是这些活动的理论支柱，他们追求的是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情趣，与此同时，也是对过度的工业文明的反叛，带有某种积极意义。再者，他们的活动局限于特定的浴场范围，也容易为社会所容许。
其二，是对某种观念、理想的追求。其实，裸泳本身也是对某种观念的追求，而下面要谈的例子其宗旨也是自然主义，只是其场合非同一般，于是难免陷于偏激从而使之更具目的性。1992年9月29日，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学生安德鲁·马丁尼兹在校园广场发起裸裎运动，有24名学生响应，其中有8名女性。他们一丝不挂，勾肩搭背排成一列，希望能达到“裸体合法化”的最终目的。这位19岁的五官端正、身材健美、谈话稳健、很有礼貌的马丁尼兹，平时在校园外、在马路上、在餐馆里都是裸体的。美国法律尚未有明确的条文禁止裸体，所以也未予起诉，但在公共场合亦未见有人围观。只是在校园内校长作出了相应的限制。几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对他作了报导，他曾对采访的记者说：“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相当满意，对我来说，隐藏性器并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我不想依照一般社会规范过生活。”他说：“人不应该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在欧洲文化尚未入侵以前，人本来是不穿衣服的。假使我们不能依照主流的价值标准度日，就被视为不入流、离经叛道等，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我只想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罢了。”下一段话更有针对性：“往往所谓的正常，与权力有关。在这个社会中，假使你不穿昂贵的衣服，不戴名牌首饰，不学习适当的话语，你不会被中上层人士接受。但有些人不愿意选择这种方式，我就是其中之一。”
比这更具典型性的是女权运动中的事例。美国纽约州塞内卡福尔斯村是闻名的女权运动诞生地，自从美国第一次女权运动会议在此召开以来，每年都在该村开一次会。1989年7月的例会期间，一个名为“光上身平等权利联盟”的20多名妇女在大街上脱去了上衣，要求妇女同男人一样，有权在公众场合这样做。她们还要求废除实施了50多年之久的不允许妇女在公共场合光上身的法律，说这是性别歧视，违反了她们的公民权。与此性质相同，加拿大一名叫格温的小姐1991年在一小镇旅游时因酷热难耐而脱光了上身在街上行走，结果导致秩序混乱、交通堵塞，最后被法院以“不符合当地风俗习惯和有伤风化”为由罚款75加元。六年后的1997年，这位小姐竟要翻案，聘请的辩护律师称法律并没有禁裸上身的条文，且男人为什么可以而女人要被禁呢？他们还要反诉安大略省法院有“性歧视”嫌疑，格温小姐更扬言要在这个全国最大的省份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解放妇女上半身”的运动。
其三，作为一种手段，以制造某种效应。如意大利激进党就曾以裸体记者招待会的形式造成轰动效应。1995年11月21日下午，在罗马弗拉伊诺剧场里举行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记者招待会：7个男人和1个女人，赤身裸体地登上舞台。其中两个年老者席地而坐，另一些人手拉手面向观众。他们都是“改革派”的国会议员，主持人是该派领袖、激进党书记帕内拉。招待会的主题是宣传他们为举行全国公民投票而征集签名的活动，并抗议新闻媒体对此报导甚少，批评斯卡尔法罗总统对此不加干预。
当然，用得更多的还是在商业方面。如澳大利亚墨尔本一家名为煤气灯的音乐商店，于1989年推出了裸体取唱片服务，每年举行一次，以此广告效应，招徕不少顾客。届时，该店的一男二女服务员和一个伴奏的钢琴师都赤身裸体地为顾客服务。顾客只要裸体走进商店就能得到诸如一张激光唱片之类的纪念品，有一次这种顾客竟达50人之多。
上述三点，只取西方人对裸体状态的处之坦然以及社会对其相对宽大的可容度之内涵，至于事情本身的前因后果、过程意义等等因与本专题关系不大就不作详细叙述和评价了。侧重讨论的是另一领域即艺术中的裸体。
三、西方人体艺术的四关
为了艺术事业的需要而裸体，在西方是常事。如为美术的教学、创作充当裸体模特儿，这是最传统的一项事业，这里就不必赘述了。需要补充的一点是，进入现代艺术以后，增加了许多新的花样。如有艺术家自己赤身裸体地表演完成的作品，有模特儿全身沾满颜料在画布上自由翻滚而制作的作品，还有一种是在模特儿皮肤上画出各种形象的作品。1994年在伦敦，一位女模特儿被画家在她的裸体上画上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背心和黑色的裤子后在大街上走，居然没有人发现这位姑娘是裸体的。这与传统的模特儿摆着姿势而画家对着摹画又大大不同了。
大大不同的还有表演艺术，如电影电视甚至舞台演出个别情节也使用了裸体。美国电影明星史泰龙在拍《专家》一片时，有一组与女主角莎朗·斯通共浴的镜头，导演本打算用替身，但史泰龙反对这样做。他说：“不行！你在开玩笑吗？我一辈子都在等这样的机会。我一直在健身，那是为了在这个镜头中使我的身体看起来相当棒。”
除此之外，就是在一些时装表演中，也常会用一些半裸或作局部裸露的模特儿。如1990年巴黎时装博览会上，就有袒露胸脯或穿着几乎透明上衣的时装模特儿表演。有关事例，不一一列举了。除了从业人员的坦然之外，社会的可容度也大。当然，这并不等于没有争议，没有矛盾。社会的最终认可，也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适应过程的。
西方人体艺术历史上，大致经过了四道关口，即美术、摄影、电影和舞台演出。第一道关美术，从广义上说，早在希腊古典时期就已经过去了。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人们就已经认可了裸体艺术，并以此作为西方艺术传统的一个优秀组成部分。但就狭义而言，真正过关还是在18世纪洛可可艺术之后。因为在这以前，在艺术中的裸体形象所表现的大多是“神”而不是人。希腊时代题材是希腊神话，刻、画的是神，是英雄——此“英雄”有其特定涵义，即神与人生的后代。当然，也有少量的人，其中有优胜的运动员，也是供在神殿里娱神的。文艺复兴以后，除了希腊神话，又加进了基督教中的神话，还是以神为主体。直至洛可可艺术，画面上才涌现大量世俗人物。
第二关是摄影。法国人达盖尔发明摄影术正式公布是1849年，但实际上早在1837年就已试验成功，而且在1845年就不顾刚刚诞生的技术上的困难与麻烦，迫不及待地用来拍摄裸体模特儿了。而那时的照片，实际上还存在于一块镀银的铜版上。摄影技术提供了一个比绘画更真实的形象，所以诞生伊始，也走了一段与绘画同样的路。一般说来，19世纪的裸体照片还不得不用诸如希腊、基督教神话或西亚国家宫中侍女等题材和异国情调的背景作掩护，以设置时空的距离。直接呈现裸体是不允许的，何况当时找模特儿也并不容易。即便是妓女，拍摄时也往往还戴着面罩或采取背着脸的姿势。
作为一项技术，它很快被画家利用。据传从安格尔、德拉克洛瓦到德加，许多画家都曾公开或暗地里用它们来创作。与此同时，社会上也以此作为色情物品，好事者往往将其珍藏秘笈或私下交换。直至19世纪末发明的铅版印刷术的进一步改进以及旧的习俗逐渐废除，社会观念越来越开放，它们才迅速地涌现出来。到20世纪初，它们广泛被用作画家创作，还有更多的作品本身就制作成色情照片，甚至形成了一个时期的色情文化。这些主要以明信片形式流传的作品那时年产量竟达两亿张。当时巴黎艺术家聚集的蒙帕纳斯区的一位名叫姬姬的模特儿，她的一幅由当时具有代表性的美术明信片摄影家曼德尔所拍的人体照片印制的明信片，据说当时就卖了50万份。这是一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杰作，它标志着20世纪20年代新的裸体艺术形象的诞生：女人体不再是作为构思素材，作为比例、对称等形式美的载体或者作为某种学科的隐喻、象征而存在于画面，女人体就是自然本身，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存在，是以女人的肉体本身而受到人们的赞赏。裸体摄影一关过了。
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界线，此前的裸体照片甚至是色情照片都比较严肃、古板。而战后，一下子都放松了。20世纪20年代，由于时代的前进，观念的转变，甚至由于战争把男人都送上战场而不得不把女人也抛向了社会，固有的肉体至精神的束缚都松开了。模特儿不再难找了；女人们也开始意识到自身美的存在并懂得如何追求悠闲与享受了。随着社会感官刺激的胃口越来越大，再写实的绘画与再逼真的照片也难以令人满足。于是，这个任务就逐渐让位给电影去完成了。官能美所引起的魅惑与不安，转移到大众文化形象中，就由诸如格丽泰·嘉宝这类20世纪电影中的“妖妇”角色去继承了。
第三关就是电影。与照片一样，电影发明伊始，就有人用来拍色情片，只是一直在私下流行或者在特定的电影院放映罢了。这里要谈另一个例子，就是20世纪50年代末裸体片的一次公开露面。1959年，被后人称为“裸体影片之王”的美国电影导演鲁斯·麦耶尔的“革命性”作品《猥亵的蒂斯先生》问世。这是美国第一部在银幕展露裸体的影片，虽然第一次公映就由于警方的干预而受挫，但毕竟以此开了先河。后来一发不可收拾，拍了一连串的裸体片。鲁斯·麦耶尔的影片情节被收入《难以置信的新奇电影表演》集锦中，并进入美国国家电影院举行回顾展，这使他成为当代唯一获得这双重荣耀的电影制作者。裸体电影被社会承认，第三关过了。自然，这也包括后世诞生的电视。
第四关，就是舞台表演如舞蹈、戏剧等表演艺术中的裸体。舞蹈中的裸体尝试，至少在邓肯年代就开始了。后来戏剧舞台上也相继出现。大约在70年代，这类以真人相见裸体情节也被社会认可了。第四道关也过了。80年代，纽约百老汇有一出影响很大的歌舞剧《哦，加尔各答》，剧中就有男女主角完全裸体表演的情节，一段时间里天天演出，久演不衰。当然，过了关，并不等于就没有异议。就是在美国，有的州依然禁止裸体情节的表演。即便不禁止，也有观众表示反对。1991年在纽约莎士比亚戏剧节上，就有一次这类演出。在中央公园露天剧场里，巴西一家民间歌舞团正用葡萄牙语演出莎翁名剧《仲夏夜之梦》。舞台上突然涌出一群裸体或半裸体的仙女，于是引起全场哗然。有的观众鼓掌叫好，有的观众拂袖而去……为了避免这类尴尬，有的国家还想出了对应的办法。如1994年一个英国剧团在新加坡演出，为了尊重不同观众的意见，剧场艺术指导想出了一个采用预警讯号的办法来解决。当舞台上将出现裸体角色时，红灯闪亮，不愿看的观众即可闭上眼睛。当裸体表演情节结束，又有柔和的铃声提示闭眼的观众继续观看，这真不失为一创举。
戏剧电影又是一个领域，本文只取其中艺术中的裸体内容。其实，这里的裸体与美术领域中的现代艺术的一些行为艺术的裸体展示又合流了。“裸体”这种状态，在艺术中突破了一层又一层的临界线，进展至今应该算是到了顶了。至少目前，还未出现明显的新趋向。
四、我国古代的丰富成果
由于长期的封建礼教的统治，在我国正统的艺术中是没有裸体作品的。生活中妇女的胳膊都不能展露，甚至连笑都不能露齿，袒露躯体自然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了。但是，如果就此而断言古人无视人体美或没有裸体艺术，那又未免太简单化了。其实，我们的祖先在这方面也有丰富的创造，历年来的实物出土足以佐证。
1990年，在内蒙古东部兴隆洼村一处距今8000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了一件石雕女性人体造像。作品是用阴文刻在一块高10厘米的椭圆形花岗岩石柱上，头、眼都很大，头上刻着发纹。肩部略平于头顶，双臂抱拢在圆实凸鼓的胸腹上，双腿箕踞前伸。据悉，这是中国迄今发现时代最早的一尊女神阴刻浮雕石像，堪称中国古代的“维纳斯”。据1994年的传媒报道，进入80年代以来，在河北北部、内蒙古东南部的新石器早期文化遗址，都先后发现了裸体孕妇石雕，也被专家誉为我国迄今发现最完整、最典型的史前“维纳斯”。河北省滦平县后台子遗址出土6种女性石雕，最大的高34厘米，双足相连。最小的高6厘米，有盘腿而坐或举手者。这些雕像造型古朴，孕妇特征鲜明，以蹲踞临产为其基本特色。该遗址属赵宝沟文化类型，距今约7000年。内蒙古林西县出土的白音长汗女神像，更为古老。作品高35．5厘米，是用黑灰色硬质基岩雕成的圆锥形像。粗犷拙稚，孕妇特征隐约可辨，属家族保护神。供奉白音长汗女神的遗址，属距今约8000年的兴隆洼文化类型，很可能是我国最古老的女神庙。此外，敖汉旗兴隆洼人像石刻、赤峰西水泉红山文化小型陶塑孕妇像、辽西红山文化大型泥塑女神像等等，其年代均在距今8000至5000年之间，尽管多已残缺，但仍有一定的学术价值。还有，1983年在辽宁喀左县东山嘴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中首次发掘出的距今约5000年的泥质红陶孕妇裸像，1987年在新疆呼图壁县康家石门子发现公元前1000年前期的生殖崇拜岩雕刻画等，以前已作过详细介绍。
进入文明以后的作品，也有不少发现。1993年在陕西阳陵陵园从葬坑发现大量裸体陶塑，高达62厘米。这被誉为继兵马俑后又一重大发现。
1942年在四川彭山县寨子山崖墓壁上发现的《石雕双人像》，是一件东汉时代的红砂石的高浮雕作品，高49厘米，画面刻有男女二人拥抱接吻情节，故也称石接吻像。作品表现了当时贵族燕居生活的景象。这已是一件大家熟悉的文物了，类似出土不属少数。1987年在山东莒县龙王庙乡一座汉墓中又发掘出一件男女接吻图。画面高37厘米，宽32厘米，刻有年轻的一男二女，人物有衣帻钗饰。一男一女在帐前拥抱亲吻，另一女子侍立一旁，可能是妾或丫环。这种三人共存的接吻图尚属首次发现。此外，四川新都县还出土有直接表现男女交媾的画像砖，女仰卧于下，男伏于上，人物全裸。
1977年，在甘肃酒泉丁家闸5号墓中发现十六国时期的壁画，图中有一裸体女子作扫地状，体态丰腴，动作自然。笔者曾对其作过介绍，认为这是在出土的世俗绘画作品中最具写实趣味的裸体女性形象。
1990年，宁夏贺兰山又发现大批岩画，时间由春秋至元，其中还有人物交媾场面。除此之外，敦煌、克孜尔等洞窟中有关的艺术杰作早已为人所熟悉，就不多说了。
上述的作品大多是被埋藏在地下由后人挖掘出来的，它们被珍视为文物，有的还奉为国宝。它们可以公开发表，并引以为骄傲。此外，在另一个“地下”也埋有一个同样丰富的艺术宝藏，它们的创作源头在本质上是与前者一样的，甚至本身就是同类作品，只是由于文明的进展而不宜公诸于众，甚至被禁毁，这就是一些直接表现男女性行为的作品。这类作品——准确地说包括上述文物作品——的产生初始，大多是出于生殖崇拜或性崇拜的主旨，人们对它们并不避讳。它们一般具有宗教、巫术等意义，而且还兼有教科书的作用。随着伦理的进展，逐渐被视为有伤风化。但其作品及其功能却并未因此而完全消失，反倒被后人冠之以“秘戏图”之雅称，其余韵一直流传至今。这些作品外国也有，印度的《卡玛经》就是典型。西亚的一些细密画作品中也不少。在欧洲，希腊瓶画、罗马壁画中都十分丰富。即便是现代艺术中，也并不罕见。如毕加索晚期的一些素描，就是地地道道的春宫图。1968年在瑞典举办的国际春画展中，他的作品是与中国的春宫图、日本浮世绘的春画及其他国家的色情作品挂在一起的。
历史上这类作品绵延不断，它们不能登正统绘画的大雅之堂，却能登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堂——皇宫。它们大多在皇室和公卿贵族中流传，也有不少流入民间。就绘画作品而言，它们最初多是作为一些书籍如医书等的插图而存在，后来更多与文学作品配合，如淫秽、色情小说插图，艳词的书画相配等，再则就是独幅画创作了。宋画院中有《春宫秘戏图》，因之后人又称春宫图、春宫画或干脆称春画。在一些古籍中仍能找到有关的描述。如唐韩偓《迷楼记》中就对隋炀帝的皇宫作了具体描写：
帝令画工绘仕女会合之图数十幅，悬于阁中。……帝以屏内迷楼，而御女其间，纤毫皆入于鑑中，帝大喜曰：绘画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胜绘画万倍矣。(注1)
汉张衡的《同声歌》则比较明确地写出了古代春宫图的教科书功能，看来春宫图当时并未被视为色情、淫秽作品，上述出土的汉代石刻、画像砖等一类作品很普遍也是一个佐证。诗歌是以新娘的口吻写成：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注2)
《金瓶梅》中有一节就写到了春宫图从内府中流出和画册的装帧、内容以及西门庆和潘金莲借以淫乐等情节。这里的性质与《同声歌》就完全两样了：
（西门庆）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内府衢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大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晚夕金莲在房中香薰莺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注3)
至清代，这类作品遍及日用工艺品，有的用以辟邪，如瓷器、烟壶、小花鞋、小荷包等等。《红楼梦》的大观园中曾因流入此类产品，还搞过一次“扫黄”，想读者都有印象，这里就不引述了。
春宫图的作者，大多是一些无名画家或工匠。但话又说回来，在汉代画家本身就是工匠，而且对此又并不忌讳，连名人张衡都写出那么优美的诗篇，名画家参与创作是不奇怪的。即便到后来画家与工匠逐渐分离，且社会对这类作品也有所限制，但出于经济利益的驱动，一些名家公开或匿名参与创作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再加上后人假托名人画作，就使之更真假难分了。从古代一些书籍文字中，至少得知唐周昉、赵子昂等一些大家都曾染指这类创作。如明画家、收藏家张丑曾藏有一幅周昉的《春宵秘图》，并作了如下的记述：
乃周昉景元所画，鸥波亭主所藏。或云天后，或云太真妃，疑不能明也。传闻昉画画妇女多为丰肌秀骨，不作纤纤娉婷之形。今图中所貌，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唇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且肌理腻洁，筑脂刻玉，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抑何态秾意远也。……”(注4)
鸥波亭主即赵孟（子昂），他也是这方面的大家。淫秽小说《肉蒲团》中就写到，未央生为了“淘养”对男女之事反应冷淡的玉香，想出办法：
明日就书画铺子中，买一幅绝巧的春宫册子，是学士赵子昂的手笔，共有三十六幅，取唐诗上三十六宫都是春的意思……(注5)
人们随口就能数出“学士赵子昂的手笔”，并在书肆、古董店随手就可购得，可见赵早已家喻户晓了。
春宫画在唐即与一些医书插图分离，相对独立出来，虽仍有教科书作用，但更多用于娱乐了。到了明，可算是春宫图发展的高峰，产生了大型的春宫画，造就了两位大师——唐寅和仇英。他们两位还有作品留传后世。此外，高峰的另一个标志，就是套色印刷术的发达，使之制作了不少珍品，影响国内外，并为后世提供了范本。
五、我国临界线的变迁
对于裸体，我们民族历来是讳莫如深的，更不用说去付诸行动了。不过，亦略有例外。也许唐代较之后世宽松些，从唐代妇女服饰可作推测。据早期史料记载，直至宋初，在公共场合还有裸体妇女相扑表演。“这类相扑是嘉祐年间京城宣德门附近举行的节日庆典的一部分，各类杂技演员都在那里献技。皇帝和他的后宫嫔妃经常参加节日庆典，观看这些裸体女人，并以银子和绸缎奖赏获胜者。”(注6)直至礼教已深入人心之明代，还有一则异乎寻常的故事：
洪武中，驸马都尉欧阳某，偶挟四妓饮酒。事发，官逮妓急。妓分必死，欲毁其貌以万一之免。一老胥闻之，往谓之曰：“若予我千金，吾能免尔死矣！”妓立予五百金。胥曰：“上位圣神，岂不知若辈平昔之侈，慎不可欺！当如常貌哀鸣，或蒙天宥耳。”妓曰：“何如？”胥曰：“若须沐浴极洁，仍以脂粉香泽冶面与身，令香远彻而肌理妍艳之极。首饰衣服，须以金宝锦绣。虽私服衣裙，勿以寸素间之。务尽天下之丽，能夺目荡志则可。”问其词，曰：“一味哀呼而已。”妓从之。比见上，上叱令自陈，其无一言。上顾左右曰：“绑起杀了！”群妓解衣就缚，自外及内，备极华灿，缯采珍具，堆积满地，照耀左右。至裸体，装束不减，而肤润如玉，香闻远近。上曰：“这小妮子，使我见也当惑了，那厮可知！”遂叱放之。(注7)
自然，这样的故事实属凤毛麟角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国人对合理的裸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之为罪过了。尤其这十年来，社会的可容度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动。我们不妨参照西方进程的四个关口来作一简略的回顾。
1988年，美术作品关已过，不必赘述。1989年以后，进行了调整，1992年又开始升温。
1993年，如本文开头所述，裸体摄影出版物在全国范围内大批涌现。除了个别出版社把关不严，出现了色情、淫秽产品被查封外，总体上都还是健康的。于是，原有的不容许人体摄影出版物的临界线被突破，第二关过了。
第三关，就是电影电视中的镜头处理了。应该肯定，新中国的电影发展过程一直是非常健康的。中国电影工作者在严肃认真地把握原则的同时，也科学、慎重地遵循艺术规律，探索新的表现手法。对于中国电影来说，根据剧情的需要使用裸体镜头也是其中的一个新领域。这个问题需要推远一点。毕竟是在大众文化中体现艺术中的裸体，它需要一个更严谨的过程。
先谈接吻。中国电影出现第一个“接吻”镜头，是在1979年放映的《生活的颤音》中。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并未真正实现，画面的处理是两个全景人物嘴唇正要相触时被突然进门的家长打断了。除此之外，还有同时期的《苦恼人的笑》，但用的是虚镜头。现在看来这很平常了。但在70年代末，刚刚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中走出来，最多才适应了情侣们在树林中“长跑”的恋爱处理套路，一下子来个如此“不含蓄”的镜头，应该说是一个很大的突破。真正的接吻镜头，是在8年之后的1987年的影片《老井》中出现。在塌方的井底下，男女主角疯狂地接吻，积抑多年而又不能实现的爱尽情地发泄……如此“洋”的处理居然从如此“土”的人物和环境中诞生，真有点令人意外。没想到，裸体镜头处理的序幕是由中国大西北的“农民”拉开的！
1987年前后，是中国艺术界最富生机的年代。但有一条，银幕、荧屏依然是不容许出现裸体人物绘画形象的，真人就更不用说了。偶尔在一些专题片中出现了比较写实的油画人体全景，竟然还引起了很大的非议。1989年之后，把关更严。自然，这里还有其他的特殊因素。其实，再早的年代，我国对此也并未绝对禁止。大约在60年代，就曾公映过一部希腊电影《伪金币》，主人公是位画家，一个作画的镜头前景就是女模特儿正面袒裎的上半身。这也许是新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而且是真人，并非画作。
1992年，压得很低的临界线开始松动。其途径依旧是以洋人的玉躯开路。在巴塞罗那举办的第25届奥运会期间，中央电视台每天的专题节目的片头中，就有一座建筑物幻变为一个起跑的裸体男运动员的形象——不管怎样解释，裸体人物而且不是画作可以在荧屏上出现了。如果说这只是一种新闻片头的装饰不足为证的话，那同年底中央电视台的《世界电影艺术欣赏》专题节目中的裸体镜头就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了。其中一个例子，是女主人公在一个清澈的池塘中裸泳的长镜头。另一个例子，是女主人公赤身裸体在雪地上打滚，以表现这位失足女性浪子回头、脱胎换骨的决心。影视中的裸体镜头解禁了，虽然都是洋人——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致力于我们自己的创作了。自然是舆论作先导。如本文开头所述，明星谈裸，谈明星裸，成了热门话题。继洋人之后，就是洋华人。1993年，打进了好莱坞的陈冲常常见诸报端。诸如陈冲举办人体摄影展，陈冲拍影片《大班》裸露胸部，陈冲接拍港片《诱僧》需全裸等等。与此同时，就是对筹拍《画魂》的宣传。同年，巩俐主演的《画魂》问世，算是地道的国内使用裸体情节的作品诞生。陈冲和巩俐都是国际影星，看来中国在这方面的起点不低！与此同时，中央电视台又播出了电视连续剧《唐明皇》，在赐浴华清池一场中又顺理成章地使用了裸体。至此，社会对这方面的试探基本认可了。
之所以用“试探”和“基本”这样的词，是因为上述作品中的有关镜头都明显地使用了特殊的技术处理使之变得非常含蓄。而真正的裸体镜头的运用，还得到1995年的电影《红樱桃》。该片从艺术质量、社会影响、历史地位到票房效益都是非常突出的。它作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影片隆重推出，是朝野上下都推崇的优秀作品。1996年它夺得了第五届金鸡、百花电影节上最佳故事片“百花奖”，主角获百花“花神奖杯”。影片同时获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此外，还在朝鲜获一国际奖项。这是观众和专家都一致赞许的影片，极具典型性。至此，故有的临界线被突破，第三关通过了。
六、结束语
1972年，一颗宇宙探测器先锋十号从美国升空。在这颗探测器上面，刻着一对裸体男女的形象。他们并肩站着，男人的手高高擎起，呼唤着宇宙的高级生命。20多年过去，它已离我们十亿公里之遥，成为第一个告别太阳系的人造飞行器，并继续向宇宙深处飞去……
人体艺术的探索，犹如这对裸体男女一样，还有一段漫长的旅途。裸体、裸体艺术、艺术中的裸体，既是美学的题目，又是社会学的题目，归根结蒂还是人的题目。要作好这个题目，不仅仅需要专家学者们付出辛劳，还有赖于整个社会的繁荣与发展。那根无形的临界线，微妙地调节着社会的审美心理与道德意识的和谐，随着社会的前进而变化，反过来又促进了社会的发展与变化。不错，审美与色情有时难以区分，何况裸体未必色情，而着衣也未必不色情。解决这些问题都有赖于社会总体文明的提高。有关道理已在十年前充分论述，无须重复。不过，至少有一个反证的例子可供思考：西方合法存在的三级片、淫秽录像甚至“窥视”，可以说已将人的窥淫癖满足到了极致，但人们最终需要的依旧是艺术。
1987至1996年，是中国人体艺术富有成就的十年。“三关”的通过，也说明国家对艺术事业正确领导尤其是对社会临界线合理调整的结果。我们不盲目追随西方人的脚步，但我们会认真适应和遵循社会发展的进程和艺术创作的规律。至于我们是否有必要搞电影分级，甚至是否有必要过第四关，那将由历史去作结论。
(注1)明陶宗仪《说郛》三十二卷。
(注2) 《古诗源》。
(注3) 《金瓶梅词话》第十三回。
(注4)转引自荷兰高罗佩著《中国古代房内考》第262页。李零、郭晓惠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11月版。
(注5)同注(注4)书第400页。
(注6)同注(注4)书第301页。
(注7)明詹詹外史评辑《情史》第456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该版本无“至裸体，装束不减”句。冯梦龙评纂《智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8页所录同条有此句，据之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