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围着桌子吃饭是不许说话的。这是爸爸定下的规矩，可是他自己把它破了。连着几天了，他手捧着饭碗，老是问妈妈一些事情。都是和顾教导有关的。局里催得很紧哪，爸爸那天说着话，还用竹筷敲了敲饭碗，叮叮的响声蛮好听的。要命的是局长和书记的口径不一样，局长有点偏向于让老顾上，书记又不表态，爸爸拧紧了眉头，连着扒了两口饭，似乎要把忘了吃的饭补回来。我放学后吃过一个茶叶蛋，晚饭实在是吃不下了，可也不敢自说自话地放下饭碗，招来爸爸的臭骂。我也学着敲了敲饭碗。我敲出来的声音哆来米兮兮的，像一首儿歌的开头，要比爸爸的好听。
我笑了，咧开的嘴里有饭粒掉落到衣襟上，饭桌上。
捡起来!爸爸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声，吓得我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我弄不明白他怎么看也没看就知道我又在浪费粮食了。粒粒皆辛苦知道吗？我赶紧把掉出来的饭粒塞回到嘴里，心里说当然知道啦，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背给你听听。我咽了咽喉咙口的东西，瞧了瞧爸爸和妈妈。
妈妈是中学食堂负责人，又承包校门口的杂货店，所以一天忙到晚，头发总是乱糟糟的。
黄书记哎，这是妈妈在叫我爸爸。她老是这样。在学校里爸爸是书记兼校长，她这样叫还好说，回到家里她仍旧这样叫，真是有点滑稽。我看老顾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妈妈抬起浮肿的眼皮朝爸爸看了看，像是在确证爸爸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了。爸爸冲着面前的一碗番茄蛋汤点了点头。你在食堂里听没听到教师队伍里有啥议论的？爸爸搁下手里的饭碗，筷子竖直了，插在饭碗里，他的双手叠到筷子上，下巴又压在自个儿的手背上，眼睛直愣愣地朝坐在对面的我看。
我假装连扒了几口饭，竖起了小耳朵。
你不问我还真不敢跟你说，妈妈撅了撅嘴，嫌爸爸问得太迟了。毛主席不是讲过吗，学校这种地方，池浅王八多，你兼的校长这一职位要让出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就嚷嚷开了，说来说去一句话，这一次谁也拦不住，老顾可真的要上了!是老顾自己说的，爸爸一听就急了，注视着我的目光在我的脸皮上拧了一把。
我又没调皮捣蛋乱说话，拧我干吗？我气哼哼的，可谁也没正眼瞧我，我也就不再气了。我低下头往嘴里扒饭，其实不过是把含在嘴里的饭吐回到了饭碗里。
黄书记，你可真是气糊涂了，老顾这样阴的人他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你也不想想，这些个话当然是他的小兄弟们散布的，针对你的。
爸爸一听这话，叹了口气。
墙头的挂钟敲响了七点。天还没怎么暗，可妈妈还是按照爸爸在家里立下的规定，站起身开亮餐厅里的灯，又坐回到了爸爸身边。
我也在一旁干坐着。楼下顾教导家传来电视动画片那种奶声奶气的对话声，似乎要故意地馋馋我似的。我管住了自己的手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我晃着悬空着的脚丫，有几下一不留神踢到了桌子腿，震得桌面上的鱼骨头都弹了弹，跳了跳。你要死啦!爸爸忙于思考问题，只不过被踢痛了似的，扯了扯嘴角，这次是轮到妈妈光起火来。都几点了，快点吃饭知道吗？妈妈挟了两筷菜，扔进我干乎乎的饭碗里，又抓起勺子要给我舀汤，却被爸爸制止了。你别老是宠着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吃饭不像吃饭，读书不像读书，我看你大起来会有啥出息!爸爸心里的火终于霹雳般地打到我头上。虽说这些训我的话，像老和尚念经，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可他每次这样一骂，我还是很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要命的是这几年他没少拉拢人啊，我可是一忍再忍，现在不能再忍，可也晚了。爸爸长叹了一声，捏起竹筷冲着碗里捅了几下，仿佛隔了这么久再去吃这个饭，这饭已经结冰了。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他老顾也不过是教导主任，居然走通了局长的关系，这真是天晓得？爸爸只说话不吃菜，或者他自个儿说的话变成了他的菜了。
看得出来他吃什么都没味。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饭菜上了。
我流了会眼泪，可还是抽咽着，发出了哧哧的声音。我想这一顿晚饭如果不是牺牲掉自个儿的屁股挨一顿打的话，吃吃停停地弄到天亮都是有可能的。我想我算了，豁出去了。我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右鼻孔冒了葡萄大小的鼻涕泡。爸爸注意到我的声音和眼泪，拍了记桌子，我鼻尖处那晃悠着的鼻涕泡就啪地一声震破了，炸开来的鼻涕衣泡泡糖般地，趴在我的嘴唇上，滑溜溜，咸津津的。
爸爸站起身，从妈妈的背后绕过来，卷着袖子准备要揍我。我逃也没逃。我的喉咙痒痒的，我想我今天晚上扯开嗓子，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再冲个凉水澡去睡觉，那肯定是很舒服的。
爸爸一把揪住了我的手，可他自己刚扬到半空中的手也被妈妈抓住了。
黄书记，你别乱来!妈妈急得声音颤抖，差一点牙齿咬了舌头。现在是啥时候？她扯下爸爸正要打人的手紧紧地抱在怀里。黄书记，你也不想想，你这么一打，小孩这么一哭，楼下的人会怎么想？整个楼里的人们会怎么想？啊———
这两个问题足以让爸爸开动脑筋想上一阵子了，他松开了我的手。
我也松开了紧闭的嘴唇，试探性地哭了两声。这哭声似尖刀捅进了爸爸的腰眼。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呀？爸爸踢了自己坐的凳子一脚，我像是踢在我腿上似的，一下子提高了哭嚎的音量。
妈妈忙着去关了窗户。
妈妈回过来一口一个小祖宗。她已经好久没这样叫过我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不光是妈妈这样叫我，有时爸爸也这样叫，还用胡子扎我的脸呢。现在扎我脸的可不是爸爸的胡子，而是他狼一样的目光了。
妈妈拿来了一条毛巾给我。我胡乱地抹了抹脸，停了停，打了个嗝，继续哭。今天我自己知道我没啥委屈的，可我想起了昨天我语文期末考试得了八十几分，爸爸罚我抄试卷的事。整整五遍哪!当时我没哭，现在反正是已经拉开了嗓子，我又为昨天罚抄试卷的事继续哭哭啼啼。爸爸强忍着怒火，饭还没吃几口，却坐在我对面抽起烟来。烟雾遮住他的脸，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了。我甩着脚丫扭着肩膀哭，妈妈可受不了了。好了好了，不想吃就别吃了。她怕我打碎饭碗，就替我收拾掉我的碗筷。
我压低了点哭嚎的声音，表示对妈妈行为的肯定。不过，哭这种事又不是想停下就能停得下的，再说我还有个目的没达到呢，我继续晃着身体，继续哭泣。看我还不罢休，妈妈心里就明白我的小把戏了。她的手按在放钱包的裤袋上，斜着眼睛看着我，像是在等我手掌心向上伸到她的下巴底下晃晃，跟她要一块钱似的。我有我自己的办法，今天都这样了，我才不做这种没骨气的事呢。
我扯了扯脖子，加了点劲，哭声又高了上去。
你还有完没完!爸爸恨不得抓起饭碗朝我头上砸。你就知道宠、宠、宠!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你看看，你看看……爸爸说话的气流吹散了他面前的烟雾。一张愤怒的脸又出现在半空中。我有点怕了。妈妈也怕了，她怕的是爸爸和我对她的两头夹击。她弯下腰，装作要把掉在地上的擦脸毛巾捡起来，手却快速地冲我怀里扔了一块钱。
停住!
妈妈跺了跺脚，怒喝一声。我赶紧急刹车。
餐厅里总算是静了下来。一时之间，两个大人的脸像墙壁一般，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久，还是妈妈先打破沉默，问爸爸这番茄汤要不要热一热，爸爸点了点头。被我这么一闹，爸爸似乎觉得，只要我坐在他对面，他就无法张开嘴巴说话。你到楼下去玩一下吧，七点半回来做作业，他朝我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一听这话，我顿时就笑眯眯的。我说了声知道了，手里攥着一块钱拔脚就往外跑。到了门口，手刚抓着了门把，我才突然想起了一个事情。一个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我说妈妈，我还能去顾教导家找中中玩吗？爸爸和妈妈听了我的问话都怔住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妈妈就开了口。她说谁说不让你和中中玩啦，小孩子听大人说话可别去乱说，乱说的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