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挺:万里孤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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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04 09:4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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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2月,西南联大总务长沈履辞职,推荐郑天挺继任,被郑一口回绝。郑天挺长期担任北京大学秘书长,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后参与负责蒙自分校工作,直到1938年7月底蒙自分校结束、文学院和法商学院搬到昆明之后,他终于开始了一段最接近学者生活本真的难得时光:授课,读书,写作,与师友畅谈,偶尔远足,不但学问精进,精神也颇为愉快。这一段时光,到1939年底只有一年多,期间又因其表兄张耀曾病逝往返上海两个多月。可见这段时间在郑一生中之宝贵。他的好友也不赞成他出任总务长。罗常培让他考虑一个问题:“君欲为事务专家乎?为明清史专家乎?”郑承认“此语最诱人”。傅斯年“反对余任总务长尤力”,陈雪屏则转达了北大理学院同仁饶毓泰、江泽涵、吴大猷等人的意见,“均不愿余以此为代价之牺牲”。不过,经过一个多月的拉锯,郑天挺终于接下联大总务长一职,并一直任职到1946年三校复员。

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主席梅贻琦等人之所以反复敦劝,首先因为郑天挺是难得的行政干才。黄钰生、查良钊、杨振声、施嘉炀、冯友兰五位兼任行政职务的同事在劝驾时曾给郑留条曰: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事实上,郑对自己的行政能力也颇为自负。格于情势终于接任总务长后,因注重调和弥合,曾有人批评他“无魄力”,郑在日记中说,对此项批评“非所心服也”。他回憶七七事变后独力处理北大善后的经过:当二十六年,敌陷北平,全校负责人均逃,余一人绾校长、教务长、文理法三学院院长、注册主任、会计主任、仪器委员长之印。临离北平,解雇全校职员、兼任教员及工友,不知所谓有魄力者,亦能如此否也?”除了行政长才,郑天挺的君子人格显然也是众望所归的重要原因。一向交往并不多的清华教授吴宓,在蒙自文学院共事一学期后,给郑一个“贤而才”的评语。北大同仁汤用彤甚至认为郑的“公正”是当时北大仅存的一点维系力。从日记可见,西南联大时期的郑天挺,刚毅坚卓,刻苦耐劳,对联大鞠躬尽瘁,为北大深谋远虑,与朋友坦诚相待,于学术认真努力,待家人温情缱绻,临财不苟,安贫乐道,完美地体现了士君子的高尚人格。

联大之联合不易

西南联大虽然取消了北大、清华、南开合并初期(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临时”二字,但三校各自保留原行政架构,各有各的办事处,各有各的校长,各有各的校庆,各有各的研究所,各有各的宿舍区——即使不住宿舍,原各校同事往往住处相邻,交往也更密切。恐怕谁都不认为三校合并的状态会永久存在,而它的结束,将与抗日战争的胜利同时。正因为这样,顾全大局、通力合作成为西南联大成功的关键。

正如《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所述:“三校具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西南联大为国难之下的中国高等教育谱写了最光辉的篇章,也为后世各种类型的合作树立了一座几乎无法逾越的高峰。无论当事者还是后世,常从“通家之好”的角度解读合作的成功:清华校长梅贻琦出身南开,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从清华毕业,清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又毕业于北大,等等,有三校或两校经历的教授很多。不过,除了这“通家之好”的基因,还有两个同样至关重要的因素。一是当事人尤其是主事者的胸怀、格局、诚意以及处事才能。二是三校精神上的相通。抗战胜利联大尚未结束之际,政治纷争骤烈,同仁面临分裂,梅贻琦校长在日记中少见地发表了一段对时局和未来的看法,从中可见北清两校精神上的共鸣:“余对政治无深研究……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毋庸讳言,在临时合作的局面下,三校一定会有各自的打算。事实上,除个人学术前途这个主因之外,郑天挺对联大总务长职位的辞谢和接受,都有从北大角度的考虑。

西南联大的校务由常务委员会主持,常务委员会的成员是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三位校长加秘书主任(北大教授杨振声)。校级行政机构有总务处、教务处、训导处,此时的教务长是北大的樊际昌,训导长是战前无三校任职经历的查良钊。五个学院中,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工学院院长施嘉炀均为清华教授,而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师范学院院长黄钰生出自南开。若郑天挺接任清华教授沈履的总务长职务,则北大“强行政弱学术”的形象就更抢眼了。

一向为北大深谋远虑的汤用彤在表示他不赞同郑接任时说:“今日校中学术首长皆属之他人,而行政首长北大均任之,外人将以北大不足以谈学术也。”郑深服此论,认为“此语确有远见,佩服之至。此老,余向钦其德其学,今日始识其才。”郑天挺向他的老师、北大校长蒋梦麟陈述了“北大不宜再长总务之意”,“师深谅余意,亦不以总务教务全归北大担任为然”。但是,当郑的固拒使梅校长为难,并可能影响北大、清华两校感情和联大合作局面的时候,无论蒋梦麟校长,还是傅斯年、杨振声、周炳琳等师友,均劝他以大局为重,“不妨先就”。总务处位列联大行政机构之首,负“经费人事”之责,在战争环境和三校合并的情况下,经费和人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接长总务之后,郑经常上下午均“到校治事”。他继续担任课程,并在北大文科研究所指导研究生,读书写作只能见缝插针,这常使他心焦。

在郑天挺和他的北大同事心中,不是没有自己,也把北大看得很重,但是,联大的重要性显然在个人和北大之上。北大人也颇以胸襟宽阔自豪。1942年7月13日,北大校务会议有一番关于“团结”的话题,虽讲的是北大内部的团结,但用之于联大同样贴切。郑日记中说:“自昭(贺麟)之言最善,以为北大向来最大,不必效法他校,斤斤较量小事。”果然,蒋梦麟校长很自然地谈到了“联大之联合不易,必有一二方面退让容忍始能不破裂。”进而说到他自己之所以对联大事只管外不管内,以及教育部数度拟任命其为校长不就的理由。“并言在教育史上联合大学确属成功,而成功原因由于北大之容忍退让,世人皆已知之,胜利为期不远,联合之局面亦不能久,惟有继续容忍。最后述及今后北大之使命、努力之方向,为词甚长甚动人,在场莫不满意。”蒋对联大成功原因的归纳容有偏颇,但说北大包容大度则可信,清华、南开无疑亦以团结合作为重,不然,西南联大不可能独步天下。

北大向来最大

北大之所以成为今日的北大,一个重要原因,是北大人(尤其是其中坚人物)对学校前途萦绕于心,近忧远虑,不时谋篇布局。郑天挺日记中留下了许多与师友“长谈”“畅谈”“详谈”北大前途的记录,核心圈成员包括蒋梦麟、汤用彤、杨振声、罗常培、周炳琳、樊际昌、钱端升、傅斯年、陈雪屏、姚从吾、章廷谦等人。

北大人似乎总是怀有强烈的危机意识,而西南联大时期最有忧患意识的当数汤用彤教授。1940年5月24日,汤用彤与郑天挺“作深谈”,“对于北大之前途、同人之趋向、维系之中枢,此老均有深切明快之论,不胜佩慰,不胜忧虑”。汤谓,北大南迁前数年间,因有胡适为中心,“校誉、校力为之增进”,但蒋梦麟校长“于学术方面关切较疏”,留下隐患。抗战时期环境特殊,问题尚未显露,只怕“长此以往,恐人人引去,将有瓦解之虞矣”。汤认为郑的“公正”可能是北大仅存的一点维系力。郑“闻之不胜惶愧,同人以此而维系不去,实不敢望,且不愿也”,并“深盼其言之不验也”。1943年,乐观者认为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很快会结束,中国抗战也将随之胜利,开始考虑战后计划和发展方向。3月14日晚,汤用彤和郑天挺二人“谈研究所事及北大前途事甚久”,汤担心“外间忌北大者多,既胜之后未必令复校”。1945年4月19日,郑再次与汤用彤“谈甚久”,深以北大前途为虑。两人感到,“北大同人多洁身笃学,不求誉,亦不誉人”,与外间多有隔膜。如前段時间牛津大学的休斯教授到访昆明,先住在龙头村的北大研究所,“他校之人日日包围之、谀誉之,而北大之人无人重视之,且诋毁之”,后来牛津大学邀请四位联大教授往访,其中无北大一人。郑感叹:呜呼!上有高瞻远瞩之校长,下无笼照全局之辅佐。奈何!奈何!”以为这是自己的过失,希望胡适回任北大加以弥补。

北大人对学校的关心和爱护,还体现于他们对以下两个问题的执着:一、什么人有资格出任北大校长;二、北大校长如果离任,什么样的职位是其合适的出处。郑天挺等北大同仁对蒋梦麟、胡适两位师长的进退出处多有建言和讨论,从中可见他们对上述两个问题的答案。

蒋梦麟是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的第一任教育部长,也是北大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1930-1945年)。作为文化界的领袖人物,当一些教育学术机构的相应职位出现空缺时,有关方面就很容易想到他。1940年3月5日,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在香港逝世,郑天挺、傅斯年等人猜测,蒋可能获选中央研究院新院长,因其他几位合适人选胡适、翁文灏、朱家骅、王世杰均正担任政府要职。郑“恐师去而北大校长亦成问题,甚且影响于学校之存废”。但如果当局将中研院职务视为闲曹,派某位元老充位,又恐“树倒胡孙散”,“学术前途不堪问矣”。此事后来未波及北大。显然,从职位本身看,郑、傅等人认为与北大校长是相称的。

同年12月,傅斯年从重庆来信,转达王世杰想邀蒋梦麟出任国民参政会秘书长之意。傅、郑均主张不去,蒋本人更坚决,表示抗战期内不离联大,抗战后不离北大。

1942年后,数度传出将由蒋梦麟接任教育部长的消息。郑天挺认为不应接任。“余意北大更重于部,若适之师不归,交之何人?”一年后,由蒋出长教部风声又起,郑仍认为“师之出尚非其时”。1944年5月,教长人选又多传言,郑天挺认同“若政府为事择人,自以师最相宜”,但从蒋、校两方面考虑,“则深恐孟邻师更坐此席”。

郑天挺没有想到的是,蒋梦麟在抗战即将胜利之际接受了行政院秘书长一职。刚听到这一消息时,他难以置信。行政院秘书长为幕僚角色,与蒋的资历和声望不相匹配,而且,邀请他的是时誉欠佳的宋子文,更有甚者,蒋梦麟到任后,蒋介石某次说有事可问张部长(张厉生,曾任行政院秘书长,时任内政部长)。这被北大同仁视为奇耻大辱。蒋梦麟出任行政院秘书长事“人多不谅”,傅斯年、周炳琳等长期竭力支持蒋梦麟的“北大英俊”甚至发起“倒蒋迎胡”风潮,反对他再兼任联大职务,呼吁由胡适回国继任北大校长。这一事件对于北大内部的团结大有损伤。

除蔡元培外,胡适是北大最亮眼的标识。1940年12月,汤用彤提议以祝贺胡适五十寿诞之名,请在美国诸友向国外募捐五万至十万美金,为北大文科研究所设专任导师,延揽不愿到校任课的名学者如陈寅恪、钱穆、向达等来校指导研究生。经数人商议后,这一计划有所变化和扩充,用途变为举办文化事业,如古籍校订辑佚、敦煌文物复查、南明史料收集、藏汉语调查之属。

1942年,胡适卸任驻美大使职务。消息传出,北大师友即对其出处多有讨论,主体意见是促其返校。蒋梦麟接任行政院秘书长后,按规章不能兼任北大校长,各人多方推动以胡适继任,认为他是北大校长的不二人选,“北大若胡先生不归,换一不相干之人来长校,将不堪设想”。但胡适本人因种种考虑一时不能回国,他接受了哥伦比亚大学讲学半年之约,滞留美国。众人一方面分头向胡适劝驾,并提出在胡归国前先不正式公布校长,只由部令发表代理人;另一方面,他们托朱家骅等人向蒋介石说项,使他终于接受胡适为北大校长人选。1945年9月,教育部任命胡适为北大校长,在他回国之前,由傅斯年代理一年。1946年7月,胡适回到北平任职。

从中可见,在北大同人的心目中,北大校长这个职位是何等的贵重。

君子固穷

1943年2月底,在以往归纳本月空袭警报次数的位置,郑天挺记下“二月份无警报”六字。可是,甫结束“跑警报”,却发现已被通货膨胀追得难以喘气。他第一次记下了本月份的收支账。生活贫困,是西南联大教授共同的噩梦,区别只是由额外收入多寡、家庭负担轻重导致的贫穷程度不同而已。郑天挺行政事务繁忙,又洁身自好,其穷更超同侪。

战时通胀并不始于1943年。实际上,从1940年起,昆明的物价就节节攀高,日常生活中渐有深刻感受。1940年12月25日,郑天挺、罗常培在钱端升家午餐。钱家女佣已请辞,一切均其夫人自任”,郑感叹“抗战以来,最进步、最能适应环境者莫一般太太若,男子不如远甚。”几天后,因“浣衣手破”,郑天挺留下洗衣记录,自述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自己“浣衣缝袜”,并言“尝谓自抗战后最进步者为时髦太太,其次则为单身先生,盖昔日所不愿作、不能作者,今日莫不自作之也”。他用毛边纸写日记,1941年1月,每张毛边纸已涨价至三角五分。一张毛边纸可裁日记纸八张,每张四分三厘余,“贵哉!”当然,比起抗战末期的物价来,这还只是小巫见大巫。1945年7月5日,郑天挺写下过另一则相似的日记:他用70元买了一盒火柴,内装51根,“入巷口之际,泥泞不可下足,顷刻用去六根”。

贫穷导致一些同人行为失检,郑天挺深以为耻。1941年1月,学校垫发1940年1月至12月米贴,请各人自填眷属人口表,并要求由同事一人、系主任一人为之证明。有两位同事认为觅人证明有辱教授人格,深表不满。结果,有位教授的女儿已经出嫁,仍填在家庭人口中,而未声明何时已嫁;有位主任生子仅四月,填为一岁,未声明何时出生;尤有奇者,某位教授夫人尚未分娩,孩子的名字已赫然填于调查表,而且说依外国法律,婴儿在母胎已享有人之权利。“呜呼!此他人辱之乎!抑自辱乎!何不幸而见之我北大乎!”1944年4月5日,昆明南屏戏院赠联大780张影戏票,恰好这天晚上南开办事处举办张伯苓校长七十庆祝会,结果,“同人早来者欲归,未来者迟迟,盖皆为今晚电影故也……南开办事处惟余序经一人而已,心实痛之,乃决定还舍……呜呼!此真不成话矣!同人固穷,终年未必能一看电影,然何致置正事于不顾以至此极耶?”

为维持温饱,不但教师普遍兼职,学生也多半在校外兼差。郑天挺担任重要行政职务,显然无暇兼职——他仅在1942年兼任过云南大学文法学院讲师,讲授隋唐史。除兼课外,稿酬是一些教授的重要经济来源,有某些特殊情况下,还是一项很高的收入。如有位教授被《扫荡报》聘为主笔,月薪5000元。一个月后,该教授要求将月薪提高到8000元,每周作文4篇,经梅贻琦校长说项,报社方才应允。不久,该教授又要求月薪增至1.5万元,而每周只交文3篇。报社因其受聘未满三月未立即应允,希望学校出面协商。郑认为“此事于吾校同人声誉有关……文章固无价,信用更无价也”。此时是1944年1月,当月郑本人收入9288元,支出11827.5元。

郑天挺有些稿费收入,但不多。1944年6月8日,他得知在《中央日報》发表《清国姓臆测》一文有稿费1200元,而全文不足3000字,每千字超过400元,感叹“无乃太多乎?”他事务繁忙,经常苦恼没有时间写作,同时,他是一个极为认真的学者,一篇文章之成,耗尽心血,即使发表后仍担心与他人研究重合,从而减损了学术价值。例如,他得知朱希祖曾在《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3年编印)中发表过《后金国汗姓氏考》一文,久觅未得,在《清国姓臆测》发表数个月后,听友人说该论文集在青云社有一本寄售,他无力购买,便到店中阅读,结果发现“与余立说迥异,心乃安”。他自然更不屑于写无聊文章。1944年1月7日日记中说:“近半年来,昆明各报星期论文每篇酬八百元,小报无聊文字每千字酬二三百元,同人争先恐后,余甚耻之。曾语端升,非贫无立锥,绝不为小报写稿也。”

为救助联大教授,除教育部、美国联合援华会、哈佛燕京学社等提供资助之外,还有一些特别渠道对尤其困难者提供帮助。如昆明富商邓锡之愿资助数位教授每月1万元,在考虑第二批受助人时,梅校长想推荐郑天挺,郑以“无功受禄甚不安,且校中更有穷过我者,谢之”,并谓“有生以来未尝分外受人一分也”。最后转荐了他人。

郑言“近年生活日苦,然余除作学术文字,投之学术性刊物略得微酬外,尚无一文之兼职。此则足以自豪,而无所愧怍于任何人也”。但他对家人其实深怀愧疚。留在北平的儿女生活困苦,鞭长莫及;不远万里到西南联大求学的长女郑雯天寒无衣,新做一件长袍需花费四五千元以上,他只得将自己的旧驼绒袍改做成女装。因天气寒冷,又下雨,“雯儿棉衣尚未成,徬徨无计”。郑雯曾向北京家中索要衣物,次女郑晏托人带到昆明,结果,“其三件皆稚眉夫人遗物也,睹物心伤,不忍多视”。

君子忧道不忧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1943年7月13日,郑天挺与在西南联大任教的德国地质学家米士教授谈及同人之穷困,“米士毅然曰:君子固穷’”。闻听此言,郑天挺深为感动。

倾情梅花终不移

1937年,对郑天挺而言是家国同时遭难的一年。这年的正月初七日,郑夫人周俽(字稚眉)在医疗手术中麻醉过量再未醒来;数月后,郑处理完学校善后只身南下,留下五个年幼子女在沦陷区北平,由尚未婚娶的三弟照料。1942年10月10日国庆节,郑天挺一日“杂思纷至”,得句“万里孤征心许国,频年多梦意怜儿”,未能成篇。这联诗句在以后的日记中数次提及,无疑是他抗战八年行事和心境的贴切写照。

郑天挺对国事始终壮怀激烈,抗战到底的决心未尝稍懈,抗战胜利的信念未尝稍移。抗战初起,还在长沙时,郑就言自国难日急,学者好读遗民诗文,他则主张读中兴名臣集,因遗民诗文固然可以激励正气,而中兴名臣之所作,于激励正气外,兼可以振发信心。“当千钧一发之际,不有匡济之术,乌可以复兴哉!”1940年4月13日,汤用彤前往越南海防接眷,郑托其购皮鞋一双,备三年计划之用,因“战事非三年不能止,不能不计及也。”他心中从未有过抗战失败的念头,而且固执地认为战事会在1943年结束,虽然“其理由则说不出也”。1942年4月17日晚与潘家洵谈家常及时事,郑说明年夏,同盟军必胜,中国必胜。潘表示不信,郑书一字条,请潘见证。文曰:“郑天挺曰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夏同盟国必胜,中国必胜。证明人:潘介泉。”并说“此条可悬之国门,愿千金易一字”。同年6月,罗常培的一位友人某副师长从缅甸败归,全师尽没,谈到敌军,不胜惶惧。郑谓“此真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也”。7月,与亲戚谈及在北平朝夕往还之多人“不觉垂垂老矣”,郑表示不自知亦有老意否,“虽然余志绝不老也”。1946年7月7日,郑在日记中回顾了9年前此日,表示自己当年只身南下,“含辛茹苦者九年,而气未尝稍馁,固知必有今日”。

然而对于家人,郑天挺始终满怀温柔的伤痛和牵挂。郑一直未再娶,这在当时知识圈中非同寻常。每年妻子的忌日,郑必会写下思念之情,如1938年:“今日为先室周稚眉女士周年忌。此一年中……忧难相寻,无可告语。每当谈笑极欢,或危患卒至,恍若君犹在室,及一凝思,始觉隔世。此情此景,最为神伤。竟日未出,扃户独坐。”1942年:“今日为亡室周稚眉夫人五周年忌日。自夫人之逝未五月而卢沟桥变作,又一月而北平陷。余处危城者四月有半,轻装南来,无日不以夫人为念。……昨夜偶忆五年前夫人入医院情形,其悔痛又不止泫然也。”

郑夫人一字䒕梅,不但爱梅,而且善于艺梅。梅花几乎成为妻子的化身。郑天挺日记留下数条赏梅记录,情真意切。1941年1月12日,与友人相约游西山,他心中眼中似乎只有梅花:寺中梅不甚多,寺外有数株尚盛,茶花仅殿前一朵而已。出太华,步至华亭寺,门前有梅二。寺内茶花、木笔、玉兰甚盛,独无梅。转而西,有楼三楹,曰鬟碧轩,庭无杂树,惟绿梅两株,老干枝枒,琼萼锦碎,甜香暗袭,万虑澄消。坐石鼓,久而忘去。……不知夫人所培诸梅今若何已。余之探梅,盖亦在追念此喜梅艺梅之人耳。”

郑天挺只身南下时,五个儿女中最大的双胞胎女儿只有13岁,幼子才3岁。暌隔多年,儿女的容貌已经模糊。1943年4月24日得长女郑雯自北平来书,谓有南来意。“昨夜旻(郑雯曾名郑旻)、晏两儿入梦,晨即得书,计不得其书且二年余矣!字里行间多少委曲,多少热情,多少希望,读之泪下。噫!苦吾儿矣!苦吾儿矣!”8月14日,郑雯经多方转折来到昆明,“忽见公司汽车来,仅一女子,似是雯儿,又不甚似。车停,果雯儿也!一时悲喜交集,泪欲落者屡矣!”1944年4月21日“雯儿携来昌儿像片一帧,今年二月所摄,骤视竟不相识矣,为之泫然。”他所托帮他照顾儿女的三弟,竟未得见最后一面。1945年10月4日,郑天挺北返途中到上海探望三姊,姊“屡支吾其词,最后直告以三弟噩耗,惊骇泪下!八年来以儿辈累弟。吾负弟矣!吾负弟矣!竟日未出,晚映自摄家庭电影,见亡弟亡室之像,尤悲!”更为不幸的是,抗战胜利一年后的1946年7月,郑雯在北返途中死于飞机失事。这一噩耗是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的最后一篇。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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