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朋友，你知道吗，咋咋（新疆方言，“这里”的意思）些是新疆，世上再没有比咋更神的地方，三山夹两盆，山上满是黄金，盆里满是石油，河里淌着玉石。”
2012年的一个夏夜，太空浩渺，星河灿烂。位于新疆乌鲁木齐市的新疆国际大巴扎灯火辉煌，辉映苍穹。舞台上的阿凡提说出来的这些新疆杂话，世界各地的面孔在抚掌大笑中深以为然。在这骄傲的声音里，我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和喜悦，深邃的苍穹也无法盛放。满山黄金的，那是阿尔泰山，古称金山；满盆石油的是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河里淌着玉石的，是昆仑山下的玉龙喀什河，是天山脚下的玛纳斯河。玉龙喀什河的玉，以羊脂玉为最；玛纳斯河则是碧玉，一白一翠，从古至今盛名远播。一块碧玉，无论山料、籽料、山流水，都是岩石千秋万载被侵蚀、被熔炼、被高压的结果。生成后经历亿万年的漫长等待，被慧眼巧手一见钟情后，经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磋磨、雕刻、人气涵养，生命方能苏醒，从此通灵，与知玉、识玉、懂玉、爱玉、玩玉的人一道，历经生死、贫贱、富贵。所以黄金有价玉无价。金银铜日久暗淡，碧玉则日久愈加莹润、光鲜，浸天地日月精华，成稀世奇珍。金求有价玉待善缘，冥冥中但见金光闪闪，每个人都会蜂拥而去，和碧玉却不一定结缘。碧玉和水晶都是石头，深蕴万古之灵，只待一见钟情的心灵触碰，仿佛茫茫世间的旧相识，三生三世不离不弃，无论贵贱。
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便有了遍植梧桐的皇帝故事；还说凤凰落脚之处，必蕴美玉，所以便有了“天山金凤凰，碧玉玛纳斯”之说。玛纳斯碧玉，深蕴于万古天山，默默万年，冰清玉洁随河出山。偶然间遇着钟情之人，美名口口相传，载于文字流传百世。而今，几乎人人戴玉、佩玉，碧玉被爆发出惊世的能量和虹彩，其前世今生和未来，几乎被说尽，真正读懂的，却不多。
四亿多年前，人类尚无踪影。晚古生代，生活在古海洋中的动植物已经爬上陆地。新疆大地因为地处温带，温度虽不高，但湿度极大。天地洪荒，四野碧翠，没有人类的这片土地，生机勃勃。古天山在塔里木古陆与哈萨克斯坦古陆的碰撞中，如地龙一般，匍匐前行，冲破大地的束缚，在碰撞、挤压和扭曲中隆起，时有灼热的岩浆从地底涌出。巨大的压力和极高的温度，改变了蛇纹岩的内部结构，再加上火山熔岩的侵蚀，碧玉在这些缓慢的、痛苦的过程中，孕育、裂变，慢慢变得透明、润泽，皎月出云红日出海一样。此后几亿年过去，古天山被剥蚀成高地，几乎看不出山脉的样子。古老的准噶尔洋、南天山洋依旧碧波荡漾。大地几起几落、纵向和横向的运动交错进行，冰河时代一再降临。巨大的恐龙在古老的土地上繁盛灭绝。随着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到来，天山再次如巨龙腾空般横亘在辽阔的中亚大地，一座年轻又古老的山脉高接苍穹，不可一世地缝合了几大古陆。蚀骨烁金般的侵蚀和锻打，不断地研磨在那些岩石上。归属于北天山的依恋哈比尔尕山，戴冰披雪藏金孕玉。碧玉终于在无数次的蚀变和涅槃中，脱胎换骨，成为今天的模样。碧玉中的金属元素瑕不掩瑜，碧玉却始终难见天日。直到大河形成，古老的玛纳斯河从蓝盈盈的冰川脚下，吹响自然的号角，奏出天山的旋律，准噶尔之春永不结束。碧玉终于在河水的帮助下，从围岩的胞衣中诞出，万古之灵开始了新的等待。
新石器时代以及青铜器时代发掘的龙山文化、良渚文化、红山文化中，虽也有碧玉的身影，但却不是天山碧玉，多为辽宁出产的岫岩玉和别处的青玉。玉其实也是石头，古人把这些石头磋磨、钻孔、镂刻，所以玉被定义为“石之美者”。更多的是作为礼器，玉的地位相当高。玛纳斯碧玉之所以没有被发现，是因为玛纳斯一直处于游牧之地，逐水草而居的这些民族，大多喜欢金器。丝绸之路一直围绕着塔里木盆地进行，即便是丝路新北道的开辟，匆匆又匆匆的旅人，又如何能发现。玛纳斯碧玉与人们的机缘未到。但是在史册中遨游的我，似乎又看到，远古时候的某个时刻，蒙昧的人们与之擦肩而过。
酷热的夏日，骄阳似火，热风肆虐。奔腾的玛纳斯河，如甘甜的清泉、清凉的琼浆，流淌在天山北麓。一阵呼喊声似乎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地平线处，灼灼的虚幻的日光中显出人和动物的虚影。人们越来越近，跌倒的、拉扯的、兴奋的，争先恐后地奔向大河。他们顾不得宽衣解带，也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武器，和动物一样，扑入河中，痛饮、嬉戏。一位头戴又直又硬、尖顶高帽的男子，身穿细毛编织、长及膝盖的短衣，腰扎毛绳，一番痛饮后，弯腰从水中捡起一颗碧绿的石子。石子温润如玛瑙一般，却比玛瑙还细腻。他把石子举起来，放在通红的眼睛上，一丝清凉的生命气息，慰藉着痛苦的眼球。透过石子，一切都变绿了，包括太阳，天空一片翠绿。身边的伙伴们都变成了绿人，那些高耸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眸在阳光下被绿色的光晕渲染。端详良久，石子还是被他重新抛入河中。他们涉过河去，向西而去。石子像天上的一颗星辰一样，很快被他遗忘了。他们热爱的是黄金，只有黄金才是塞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若干年后，当乌孙居其地，大月氏西迁，历史名人张骞胸怀英雄之梦，凿空西域，昆仑之玉在汉家宫殿里大放异彩，天山碧玉依旧在默默等待。无数的碧血丹心般的石头，在冰川之水的涵养中，灵力增长，演绎世间奇情异景。它们只能透过河水，与天上的星辰对话。
在迤逦的玉石之路上，各种各样的玉石经过琢磨被神化，奉祭于高天厚土；无数的玉石成为金缕玉衣、银缕玉衣的一部分，成为生活器皿，象征着帝王和富贵人家的奢华，却始终难见玛纳斯碧玉的踪影。直到大清王朝在此筑堡设县，无数的文人骚客、贬臣流徒，聚集在这里或定居或小憩，碧玉的时刻才到来。乾隆王朝在此设厂开采，紫禁城里留下无数碧玉珍品。起起落落，直到新疆解放。1973年北京玉雕厂的老艺人在玛纳斯发现碧玉，碧玉成为国家矿产，开采建厂。改革开放后经营不善，玉厂倒闭。而今，碧玉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无论成色好坏，总会有那么一两件碧玉饰品，挂件、摆件、把件，赏玩随时。小家碧玉怡情养性，却未必能成为王世襄那样的玩家，也没有《锦灰堆》那样的美文。碧玉热潮是整个玉石市场升温的结果，唱主角的是民营私营企业。
冬日新雪，世界干净。因工作上的原因，我来到山脚下的村庄，忙完后已近黄昏，跟了同事到他的朋友家里去。这一户人家，不见女主人，只男主人在家。恰好停电，室内炉火正旺。偶尔的狗吠从室外传来，再无别的声音。黑暗中，围坐在火炉前谈天，是多么久远而幸福的时光。男主人的脸膛在炉火的照耀下，黑红黑红的。这是一秋忙碌的影子。他说：“我再买一匹马，上山去找玉。”我们都很惊讶。他很自信地说：“这两年老龙雇我进山拉玉，已经去了很多次，我有经验。我算了笔账，今年每亩地的承包费已经涨到了四五百元，大家都疯抢着承包。包上了也未必赚钱，加上种子、农药、人工，一年下来能持平就烧高香了。我买一匹马进山找玉，来去二十多天，农闲时节去个两三回，一年下来咋说也赚个万把块钱，比包地强。”他给我们讲起了进山找玉的经历，黑暗中苍松碧草、山花烂漫、雪水纷流、莲花盛开的景象，层层展开……
“每年的四五月，是不能进山的，太冷，得等到六月份。骑马当天就可以赶到煤窑沟，晚上就住在牧民家里。那一路上的牧民都熟悉了，都很好客。过去都带着煤啥的，现在都改带煤气和煤气灶，驮着菜、面粉、油，羊满山遍野都是，随便找一户牧民，宰只羊付了钱就行。山里的肉好吃，不膻不腻。碰不到牧民的毡房，就皮大衣一裹，席地而卧，很美。深夜里还是很冷的。这几年装备都改善了，户外的睡袋、帐篷，一点儿也不受罪。”听着他的讲述，我和同事都神往起来，想象着流火的七月，我们背着行囊，在美丽的天山深处游荡，仿佛也是那里的牛、羊、马一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他进里屋拿出两个镯子来，给我们看。一个是他从碧玉文化节上买来的，看不出光泽，僵、硬、干、死，大理石一般，不过花纹脉络很奇特；一个是他自己找回来的碧玉石头做的，虽然成色不是很好，但颜色接近菠菜绿，里面的黑点与镯子一样，随着火光的映照，不断闪烁，那收敛的通透的绿光，静默、孤傲且高洁，幽微中自有一种低调的高贵、奢华。无论是多么好的碧玉，没有玉雕大师的设计、雕刻，就没有生命，或者生命没有苏醒。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实际不是成器而是玉的生命张力开放、苏醒。所以冥冥中的一块碧玉，生得艰难，活得艰苦，生命一旦苏醒，就始终温润如一、亘古不变。
不觉间睡意袭来，我催促同事离开。我们告辞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浓稠的黑暗把村庄完全覆盖了。天空澄澈且明净，仿佛巨硕的绿到浓黑的碧玉，无数的星辰仿佛碧玉里的斑点闪烁生辉。车灯闪过的树林和草丛都是银白的，玉树琼枝。我还没有从老乡的叙说中回来，有点儿神思恍惚。
从玛纳斯出发，无论是从东边的塔西河上山，还是从西边的玛纳斯河上山，经过两侧的村庄时，你都会发现那些“玉石、奇石”的招牌，有的是厚纸板，有的是木板，有的就在一块大石头上、墙上、烟囱上。2008年奥运会后，玛纳斯碧玉名扬世界，奖牌上用了碧玉。城区的国道往西，修车铺都改了招牌，卖起奇石、玉石，更不要说那些专门的玉石街了。内外推波助澜，所以非常有气魄的“中华碧玉文化产业园”开始修建，碧玉文化节也越办规模越大，宏伟的蓝图围绕着碧玉展开，也可以说是“疯狂的石头”了。
君子玉不离身，玉载其德。这些话都说明了玉所代表的意义。那时候玉还没有完全成为财富的象征，现在却不同了。收玉藏玉，几乎成了共识。玛纳斯的大街小巷，随便进一家，都有玉。山里的那些农牧民更是边种地、边找玉，机缘巧合，碧玉还会喧宾夺主，成为农牧民的主业。丝绸之路也是玉石之路。玉器振兴时期的大清乾隆朝在此设厂开采后，玛纳斯碧玉一直是行业里碧玉原料的主要来源。磋磨、切割、镂空、雕刻的技艺不断发展，碧玉在慧眼巧手中，大放光芒。地质学家在探查矿产过程中，检测了碧玉的成分，认为碧玉虽是透闪石玉，但应为阳起石。《本草纲目》记载，阳起石温肾壮阳，可入药。曾经看过一篇短文，说是一著名收藏家酷爱核雕，万金购得一对极品雕刻好的核桃，不敢把玩，珍藏入柜。及至归西，子孙开柜取出，那核雕已经开裂，暗淡无光。收藏家平时把玩的一对核雕，却油润光亮愈加精美。如果把玉器划入把玩行列，也是如此。玉雕行里有句话，玉养人、人养玉。所以刚做成的手镯要送给老婆、美女戴，那时候玉的光泽是硬的、冷的，一段时间后，碧玉就幽幽闪亮，那光泽温润有度，莹莹宜人。
碧玉人家处处，是今天玛纳斯的写照。关于碧玉，每个人都可以说上一两句，每个人手里都有那么一两块。碧玉的故事没完没了，堪比《一千零一夜》，秉烛凝视，持灯细观，碧玉是故事本身，故事也如碧玉一般，内心如畅游湿地，身心俱在凡尘外。碧玉的品质在被赋予新的时代含义的同时，也成了人们追求的更高境界。人为碧玉狂，碧玉却始终如一潭沉翠的秋水，静默无语、心神永宁。也许，这才是碧玉给这个时代的启示——如玉般温暖平静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