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厚的玻璃，春天的皖北居然也有青山夹道，温柔得像南方城市。我们在凌晨5点10分抵达宿州火车站，挤过拉客人的出租车司机、长途汽车的售票员、小旅馆老板、接站的亲友，火车站广场只有寥寥几人。太阳尚未升起，雾霭笼罩的城市呈现灰蒙蒙的状态，直到穿过广场，走近他们，那些楼房的轮廓才逐渐清晰。
作为地道的宿州人，此行对我来说除了工作更是回家，我像其他家乡人一样热爱足下这片土地，并会向外地来的同事谝(piǎn，土话，意思近显摆)：“对，这就是我家。”从北京到宿州总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我总结不好这些“不一样”，于是请教一位朋友，问她宿州文化的特点是什么?她想了很久，答我一个字：“土”。
曾有安徽“西伯利亚”之称的宿州，坐落在安徽省东北角，自古便有“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的说法，故成为百战之首。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到赅下之围，宋金之战再到近代的淮海战役，中国历史上几次决定性的战役都在这里打响。加之是黄河故道的流经地，曾连年黄河水泛滥，所以一直是穷苦之地。但是历史虽让它经历硝烟弥漫，战火没有熄灭宿州人的热情；黄河无数次泛滥，洪水没有淹没宿州人的笑，从来没有。网络上曾经流传过一个叫做“安徽宿州要饭的比春晚还有才”的视频，那视频里的乞丐唱的是莲花落子，他身披破衣、两脚不齐、语言幽默、出口成章，他逗乐、讽刺了路人、小贩、小老板……唯独落下了自己。
我喜欢对朋友说：“去安徽玩，皖南看景，皖北看人。”我一直觉得宿州文化最有特点的地方在人。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描绘了一群在小酒馆里喝啤酒、讲故事、互诉衷肠的人，他把他们称作“巴比代尔”。跟随赫拉巴尔的提示，你到宿州的排档摊子上一样能找到“巴比代尔”的音容。
历史与现状是不是互为因果，谁也无法妄言，至于文化与历史的关系或许阅读的方式更为适宜，为此，“文化宿州”安排了三个主要内容：1、“文化宿州”专家研讨会。2、组稿约稿。3、文化采风。逢春夏交接，这几天单日凉双日热，找宿州作协主席梁长峨老师约稿那天正值双日。我和小肖坐在干净宽敞的市政府一楼大厅里，梁老师十五分钟以后到，还没等互相打照面他便大声说：“小李啊，让你久等了。”我们说了大致来意和“文化宿州”的意图，梁老师热情的安排稿件，介绍起宿州，并说所有稿件不用操心，宿州文化可说的太多。就是这样，和别地不同，宿州的文化人也是热情、豪爽的，我们略带自嘲的说自己“人来疯”。
“文化宿州”专家研讨会上有三个人的发言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是安徽大学江小角教授，他呼吁宿州有关部门要把文化遗产保护好和宣传好，并提了卓有价值的建议。第二是《文化宿州》系列丛书执笔陈曙光先生说到，在他参与的宿州文化产业调查中发现宿州文化产业化尚未形成。第三是文广新局姚玉金局长说：“宿州炸油条的都会写书法。”
这些说法在后两天的文化采风中得到证实。在宿州市委宣传部的精心安排下，“文化宿州”采风的第一站定在宿州市萧县境内的黄藏峪。森林公园的青檀树巍峨茂盛围绕着瑞云寺的香火，我对中午吃饭的一些细节印象深刻。萧县喝酒的规矩是自己端大杯倒满，一饮而尽，再挨个敬一圈，端一敬二，以一陪十。照他们的说法，这样是为了让客人能喝到大部分。黄藏峪有一大特色菜——蘑菇烧小鸡，萧县的东道主热情介绍：“黄藏峪的蘑菇烧小鸡诀窍在用柴火烧，麦穰都不行。”我夸赞蘑菇小鸡不同凡响，他又道出萧县的另一法宝——伏羊节。萧县每年三伏天都会举办“伏羊美食文化节”。每个庄都有特色菜，而萧县羊肉的秘密则在于圣泉寺的淘米水。
如果把第一天的采风称作美食文化之旅，那么第二天可谓是“文化苦旅”。在宿州市五柳景区管理处主任王绍良老师的导引下，我们参观两个地方：涉故台和闵子祠。在2000多年前陈胜、吴广打响“平民革命第一枪”的遗址——涉故台，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象：陈胜、吴广的塑像台上有被抠掉广告的痕迹；“陈胜吴广起义遗址”的石碑上，两侧多了红漆写的“爱护树木，保护文物”字迹，背后有张贴的小广告；故台杂草丛生，石碑上历代碑文已经模糊不清；龙眼井的水是干的。听说曾有一位教授来到这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恐怕把任何一个尊重历史的人放置此景都会心生惆怅。我们去的时候涉故台的大门正在修葺，也许不久以后涉故台会换一个样子，可不知那石碑上的碑文是否还能恢复?
接着去闵子祠。我一直对“鞭打芦花车牛返”的村名耿耿于怀，它当然取自二十四孝故事之一的“芦花谏亲”，在闵子故乡，也反映当地政府对弘扬“孝”文化的重视。闵子祠的状况如何呢?前门没开，要走后门，王绍良老师去找人拿钥匙，这里不是对外开放的。闵子祠的院子里堆放很多杂物，在这些杂物中我们发现了几百年的木头和几千年的石雕。二十四孝堂墻面上的石刻和涉故台上的碑文一样模糊不清。再往前一个院子，是从前人们祭拜闵子的地方。好漂亮的野草，缨红缨红的，祭祀用的香炉扎实的弃置在野草中间。几个村里的小孩正在闵子祠里摘花，他们摘一种黄色的花，鲜艳的颜色饱满而热烈，孩子们对陌生人的到访似乎并不惊奇，只瞥了一眼，便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世界。直到我们把照相机对准他们，一个小孩才大叫着：“有人照相，你被照相了，你被照相了”……跑开了。正当我们酝酿着像面对涉故台一样的感怀之际，门上的对联引人注目：“芦花莫漫轻提句，恐拂当年孝子心。”大概是村民们过年时贴的，很漂亮的隶书。回过头再看这有些破败的闵子祠，只要人心还在，闵子祠永远不会坍塌。
五月的宿州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温柔的小桥，没有一尘不染的街头巷尾，也没有高速膨胀的GDP；这儿有大片麦田和平缓的土丘，有喜欢戴礼帽穿长衫灯笼裤的老头，有喜欢看韩剧又忍不住吆五喝六的小商贩，有农忙时顶着太阳农闲时四处溜门子的农民。宿州近几年发展得很快，和别的城市一样大量招商引资，环境幽雅的小区拔地而起，一些人学会了去咖啡馆，从前不施粉黛的姑娘越来越漂亮了。马路牙子上磕皮蛋的瓦工变得少见，想念起那些莽撞的牵着小羊串门的老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外地来的客人喜欢上这个地方，但当看到砀山果农扛上比自己还要重的果实，微笑着跟你打招呼，你会明白那就是在幸福中的人们所应有的表情。
6月底，京沪高铁将从宿州疾驰而过，到那时候宿州到北京只需要两个多小时。这样的速度会给宿州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我们无法预料。仅在文化方面，就像陈曙光先生说的：“宿州文化产业化土壤尚未形成。”眼下的传统文化大多来自于老百姓习以为常的继承，但愿高铁的到来不会对这习惯造成破坏，而是给宿州文化产业的发展带来便捷，让“不一样”的文化得以保存，让这种以传统儒道思想为基调，历尽战争、灾害、贫穷的痛苦焕发出的“人来疯”能“洋乎”的“土下去”。
另外，此行宿州有三点遗憾：1、由于天气原因没能去成灵璧，亲眼看看奇石的产地；2、原本可以见到符离集烧鸡的老工匠，由于行程原因未见成；3、没有赶上萧县的“伏羊节”。
5月30日下午，驱车赶往合肥，此后的路程大都在痛苦的夜车中度过，来不及跟皖北的青山、平原道别，但愿另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们可以再回来，而眼下，“文化中国”将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