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之鬼
《聊斋志异》中的鬼，都是不吓人的，只除了一篇《画皮》。篇中鬼的形象正符合民间认识：青面獠牙、害人、挖心。直接看到这么个鬼又还好些，但它是先以一个美艳女子的形象出现，后来才揭示那原来是一张人皮，多可怕！仅此一篇，“画皮”就成了中文的典故，这就叫才力。
《画皮》的故事我们从小就熟悉了。《聊斋》小人书有好几种版本，山东版的画风都是工笔画，《画皮》一册，是项维仁先生所绘。项先生擅画仕女，风格唯美隽逸，他自己的面相也丰神俊美，由此你可知，那些画美人的男子，他们自己往往就是美人，他们的画是一面窥视自己的镜子。项维仁画的女子，腰身都非常细巧，纤腰一搦，这是他对女性美的观念？《小翠》也是他画的，天真活泼的小翠，与妖艳诡异的女鬼，同一支笔画出来，能构成多大反差？《画皮》封面上的女子，正揽镜自照，艳美的脸，似含有一种毒，眼神叵测，她刘海与鬓角的发丝呈波浪形弯钩，加剧了这一印象。她身后，烟雾半掩，显出一个鬼的形状，是那种头顶分开两岔、形成两个尖角的最狰狞样子，血盆大口张开，眼睛似铜铃，得意忘形。鬼拿着画笔，眼前的女子，是他刚刚完成的造型。这只鬼倒是会画画！当然，他与她都是项先生画出来的。多个版本的《画皮》，以项维仁的山东版较为出众，绘制工细，构思与构图都十分讲究。有的版本，画美女尚可，那个鬼却画不出来，虽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是一条常规。
这个故事中最恐怖的场面，即是王生隔窗看到的画皮一幕：“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我幼时曾看到一幅破案故事的插图，画的是一张骇然的人脸，而不是那个恐怖情节，我觉得好怕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把人吓成这样？从此我得出结论，最可怕的画面，是“极度惊骇的人脸”，它把想象空间留给你了。但是画《画皮》，厉鬼画皮的一幕是必须要画出来的，那么隔窗窥看的王生的神态就应省略，若两端都画，则嫌太满。反正你大可想象王生的感受：她是鬼！这些天来她日夜缠着他，他与她干了那么多……原来是与鬼交媾，直把人吓得心胆俱裂。项维仁的下一幅画得更出色：鬼画毕，把笔架在耳上，拎起“她”的两袖抖了抖，美女的身子还像个人的正常形态，而从脖颈起则后折，美女的脸向后倒仰着，还那么妩媚。
蒲松龄妖异的笔，成为后世恐怖电影的源泉之一。真奇怪，为什么恐怖片会那么有市场？道理大约仿佛于鬼故事，越怕越要听，人性深处，潜伏着对黑暗、阴影、残酷与受虐的渴望，听，而自己躲在安全处。其实也常常没处躲了，被拉了进去，听过鬼故事之后若遇上独自在家的黑夜，多么不幸，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寸寸度不过去的光阴。我觉得被伤到了，听那种故事使我受了一种伤，需要时间修复。我不愿折磨自己，尽量避免去听、去看，于是我的口味，逐渐被控制在健康、温情、唯美的范围内，这于我有好处，也有不好处，我写的作品，可能抵达不了人性的某些层面，成为局限。那些丑的、恶的、畸形的东西，究竟该不该要呢？亨利·詹姆斯评论爱伦·坡，他说：“对坡的爱好是一个人精神上处于蛮荒状态的标志。”后世公认爱伦·坡的作品是艺术了，不过，我仍然相信，不必恶之花，人也可以做艺术家。
香港1965年拍摄的电影《画皮》，七十年代末大陆引进了。大人们说，小孩子不能看，太吓人了。怎么个吓人法呢？以我对情节的了解，想不过是画皮、挖心吧，说破了，吓人有限。我至今未看过这部影片，据看过的人描述，是这样的：夜，书生睡觉了。女鬼沿着走廊走向房门——镜头是从屋内拍摄的，可以看见女鬼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一直走到门口，门开，她慢慢走到床边……的确吓人，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氛。传闻有人被这电影吓死了。
现在来判断，大人说小孩不能看，可能还意指关乎男女的那些少儿不宜的元素。那个年代，片中美艳女鬼的媚术，对成年观众也未尝不是启蒙，他们在观看的过程中，或许品尝到了隐秘的欢乐。扮演女鬼的演员朱虹，非常美丽，我们在《屈原》、《审妻》中都见过她，她在这部电影中则是非常之艳丽：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全都达到了最标致的顶点。她与王生在书房，准备就寝。她褪去白衣，只着淡绿色便衣，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回过头来——啊，诱惑啊诱惑。有一幅最常见的剧照，是她躲在帷幕后，发现了她的王生的妻子，心存疑惑，正指着她，王生站在其后不知所措。此时她正对着观众，美貌绝伦，并无邪气，而这幅剧照有一种神秘的氛围，我小时就看到过，现在才知，原来这就是《画皮》。另一幅剧照是她的特写，她美丽的容貌、微笑的神态上，不知哪里带着点莫测，看了觉得可怕，应是影片的恐怖浸染到了她的脸上。这张脸，演员自己看了，会不会也觉得怕，从而憎恶起来？那么对她实在是伤害。可惜如此的美貌被损伤了，它却不是一张可以卸掉的画皮。
读原著，人们都同情王生的妻子，自始至终，她多么委屈！她没有任何过错，却承受了所有的罪与罚。丈夫带个女子来家同居，她好言相劝，反被疑为妒，难道她连妒也不应该？等王生知道那原是恶鬼，才躲到她这边来，拂尘也要她帮着挂到门上，门外有了动静，也要她从门缝里去瞧那是什么东西。恶鬼是当她的面，把王生的心血淋淋地掏出来了呀！这一惊吓，并不亚于隔窗看见画皮！可怜的她，一直承受到天明，才去叫人。这还不够，为了救活王生，她还得去忍受食唾之羞。道士说了，他的法力不够，集市上有个经常睡在粪堆里的疯子，他是神仙，你去求他，随他怎么羞辱，都照他说的办。那疯子真的打她骂她，还吐出痰来让她吃下去——随即，大笑着走了。她回到家里，对着被挖去心的丈夫，想着刚才被众人围观的不得已的垢辱，她哭得恨不得死掉！啊，蒲松龄为什么要这样写！的确，这样写最有效果，这情节也有来历，强烈的感受令人如临其境，但是，太残酷了，太丑恶了，一篇文章里有画皮那一幕已经足够恶趣味了。王生复活能够抵消这一切吗？妻子为了保住丈夫就该什么都忍受吗？删掉它吧！山东版的连环画里，就把这一段删掉了。我宁愿要这个洁本，即使戏剧性要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