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是一个贫瘠的时代。“文革”小人书作为那个贫瘠时代的特殊产物，曾让朦胧中的数亿少年儿童顶礼膜拜又无限向往。——向往那普照阳光。我也是“文革”小人书影响下的少年过客。岁月变迁，回望它们，有喟叹，有清冽。它曾经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梦中烟霭，也是那革命年代的美丽记忆。小人书被我用塑料薄膜袋保护着，如保护我发育时期的缱绻梦想。
——题记
《槽头战斗》：崇高与虚假的纠结
一本典型的阶级斗争无处不在的故事。那个年代这类小人书挺多。我为什么对它记忆深刻，因为画得好。总计七十六幅图，虽标明“天津艺术学院绘画系版画班二年级工农兵学员、教师绘”， 但总能从画幅中嗅出我熟悉画家的风格。那时集体创作普遍，集思广益，不突出个人，也很少署名，个别没法不署名的，才会署名。封面绘画，就堂而皇之地标明“沈尧伊”三个字。实际上在整本连环画中，我都嗅出了“沈尧伊”的味道。笔法，线条，黑白，明暗，章法，气势，人物造像等等。沈尧伊何许人也？我是中学生，不甚了解，但喜欢，尤其是他的水粉画。有一组民族团结体育水粉画，蓝天白云艳阳，色彩鲜活明丽，白云似要飞出来一样。沈尧伊成为我膜拜的画家。那时我在准噶尔荒野戈壁，偏僻寂寥，能看到的美术作品很少，常常能为在报刊上见到沈尧伊的画作而兴奋。《槽头战斗》就是这种背景下购买的，在一个叫独山子的小镇书店。那里曾经孕育过我烂漫的画家梦想。当年那书店的印章很艺术——双炉炼塔，三面红旗，托举着一本书籍，书籍上赫然写着“新华（独山子）”字样。
寄宿在纷乱龌龊的学生宿舍，每月生活费十二至十五元，但我仍然背着父母，用节省下来的费用偷偷买过许多小人书和喜欢的新书——虽然新书凤毛麟角，只有《海岛女民兵》、《霞岛》、《克孜勒山下》、《新来的小石柱》等等。《槽头战斗》是沈尧伊的作品，我毫不犹豫地买了。我挺有眼力。果然，二十年后沈尧伊裂变为著名连环画家。
《槽头战斗》编者是刘庆昌，他运用了大量“三突出”创作手法，使整本小人书充溢着那个时代的斗争烽烟和烙印。饲养员王二婶、保守队长大壮、党支部书记王志昌、知青灵芝、地主分子贾拐子等等，故事讲的是王二婶在试用糖化饲料喂牲口过程中，保守的大壮阻扰，地主分子贾拐子造谣破坏，但二婶得到了群众支持，还从毛泽东著作中受到鼓舞与鞭策。二婶克服困难，帮大壮改变思想，揭穿了贾拐子的阴谋，用糖化饲料把牲口喂得膘肥体壮。这真是一场小小槽头的阶级斗争。槽头就是阶级斗争的主战场。如今看来，这是一个蹩脚又虚假的创作，本来希冀琢磨出高水准的作品，可经过蓄意拔高或脸谱化创作，却使人物呆板、乏味、平面，缺乏立体感。“文革”期间，本来就单调的文学空间，被这类文字模式禁锢着，刘庆昌未能脱离虚假编造的俗套。最终，王二婶没能成为我心中的英雄人物。我想，如今我不是为了批评这种创作才喋喋不休地叙说的。——当年我天天翻阅这本小人书，无限敬慕王二婶，喜欢王二婶的机敏、智慧和贤淑。一个大无畏又充满大爱的二婶难道不是我们敬慕的偶像么？！
读懂小人书必须得看画。第一幅画就夺人眼球。一棵老树下，一群精神焕发的社员围着小骡驹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个个面带喜悦，且一眼就能看出王二婶是中心人物——她正在给小骡驹喂饲料。那是张庄一队红红火火的牲口棚，大辕骡、黄牛、小黄马以及小毛驴，一派兴旺景象。围拢过来的大人和小孩，营造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致，尤其那头小骡驹，俊美，潇洒，生龙活虎。仔细看，你会发现绘画者用的不是简单线描，而是采用了线条、光影、明暗等画法，人物逼真，牲口灵动，笔墨洒脱，有一种阳光普照大地的暖融融的氛围。当年，这种太阳普照效果，曾是潜伏在我心底最美好的人间圣境，它在我未成年的心海中留下了伏笔。——生活环境漫漶，而小人书上却阳光明媚。
王二婶的亮相颇具匠心。二婶一手臂夹着盛饲料的簸箕，另一手扶小骡驹——二婶半身动态造像近似完美。头包毛巾的样子，氤氲着那个年代农村妇女的善良、勤劳、纯朴。小人书说，这是一位“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的女饲养员，反而损害了画面营造的气氛。
遥想当年，天津艺术学院的师生们肯定深入到公社、生产队去体验生活和田野调查了，不然画不出精准的马厩、马车、马槽和马灯。看得出，当年平原上的小村庄很清苦，土块平房、纸糊的木窗、磨盘、条凳、军便上衣、印花围裙和二八自行车。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奢望标准很低，只追求精神崇高和思想纯净。一幅幅新农村生活图景就被虚假又入木三分地描摹出来，我好羡慕。王二婶的动态、步履、表情浸透着劳动人民的质朴、聪慧，以及略显生硬的智谋。二婶也不是全能的，她去解放军营区学习、参观，回来后，就把自家的两口大缸抬到饲养院。画中二婶与知青灵芝肩扛大缸的样子，威武雄壮，气场强大，表情充满憧憬。一角拐弯的墙壁上还写着“批林批孔大批判专栏”字样，时代特征跃然纸上。
第二十三幅，也是一幅能单独抽出评说的好画——二婶正提桶给小骡驹喂着什么。二婶只要一出现，就能分辨清楚。这显然是画者绘画技法娴熟所致。二婶一边喂小骡驹，一边与大娘、大爷们交谈，旁边还站着一个身背背篓的男孩，那男孩欢快地笑着。在那种安静、朴素的境遇下，人们的心态也是积极向上的。
贾拐子是一个企图变天复辟的地主分子。他的出现总是在画面一角。人物猥琐、诡秘、阴暗、鬼鬼祟祟。他手握小镰刀，假装割草，心思却想着如何变天。这类人物在那个时代都是一种面孔，极其相似，可能只是臆想的或脸谱图解的，是否真的来源于生活，我不得而知。反面角色必须存在。在阅读者内心，贾拐子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应该说贾拐子的刻画还是惟妙惟肖、细致入微的，连续三幅画，就把一个坏分子的阴郁本质刻画出来了。
二婶在马槽边喂马的一幅画，很经典，如若改成油画，完全有法国十九世纪农村画的风韵，比弗朗索瓦·米勒的《捆干草者》或居斯塔夫·库尔贝的《筛麦的姑娘》，一点儿不逊色。二婶在马槽前手拿簸箕，面容姣好，目光有神。二婶在与马槽后神态各异的马们交流对话，暗灰色的底衬，凸显出二婶结实、质感的身材。大辕马、黄马、黑马，恰巧成为了二婶身体的衬托以及腰肢、线条、体态的对应物，让二婶婉丽又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