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独立(短篇小说)

工作计划 |

时间:

2021-08-28 10:4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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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严西晚时黔河县民政局的一个副科长。尽管他很有才气,局长却看不惯他。四十岁的人了,打扮得像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局长说他臭美,缺乏劳动人民的本色;他爱开玩笑,局长说,作为机关干部,一点不严肃;他在同事中大谈民主和人权,局长说他不讲政治,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严重;他赞美发达国家这也好那也好,局长说他崇洋媚外,没有爱国主义思想;大家都夸严西晚字写得好,局长无法挑剔了,就说他除了捏几个字疙瘩以外啥都不行。不久以后,严西晚就被调到育英学校教书。

严西晚读的是师专中文系,毕业分配时,因一笔漂亮的字,一手好文章,被前任民政局长要到了局机关。老局长是个知识分子,很开明,任贤纳谏,西晚感知遇之恩,尽心工作,替单位争了很多光。后来局领导换届,现任局长就对西晚有了以上那些操行评语。

按局长的说法,这次将西晚调到学校叫专业归口。有一个副局长为他说情,说民政局的副科长下学校去至少应该当个副校长。组织部说,算了,学校人才济济。再说,衙内都当不好,怎么当诸侯!育英学校是闻名遐迩的巴蜀名校,没有亏待他!

把严西晚调到学校还有一个原因:严西晚前不久跟老婆离了婚。局长说:“家庭关系都处理不好,怎么能当好公务员去处理国家大事?”西晚跟局长理论:“婚姻问题是个人的事,与工作无关!有涉法律的,就该依法办事。你当局长的何必还要管这些小事?”局长说:“小事都管不好,还管什么大事!要是之前让我知道了,你休想离婚!”

严西晚想:这样的局长,惹不起躲得起,我还是去当老师吧。

西晚拿着介绍信去学校报到。他穿过一个操场经过行政办公楼一楼时,看到门厅里靠右侧放了一面大方镜,红木土漆雕花镜框,加上座子,镜子比他人还高。假期没人打扫,镜子已是灰尘满面。镜子后面的白墙上醒目地写着一排红色的行书: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得失。西晚觉得很可笑,他向前走了半步,又一个趔趄似的退回来,他好久没有看全自身了。于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注视着镜子中的那个人:虽然气质不俗,却是满脸倦容。西晚觉得很好玩:怎么一下子到这儿来了?

接待他的是学校总务处的单主任,一看就很邋遢。干瘪老头儿狭长的脸上,戴了副老花镜,头发乱成一窝草,草中头屑密布。西晚想,名校咋会有这样的人!

“同志,我来报到。”西晚说。

单主任埋头做事。西晚又说:“我刚调来,是不是在这里报到?”单主任睇了西晚一眼,仍

西晚将所有手续递过去,提高嗓门说:“我来报到!”

单主任总算停止了手中的活儿,摘下眼镜,先瞅了瞅西晚,又戴上眼镜,仔细地翻看每一篇纸。

单主任看完,摘下眼镜,干咳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都说民政局是政府第二,那么好的单位,到学校来干啥?”

西晚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回民政局?”

单主任咕哝着:“我很忙,你最好明天来!”

西晚问:“为啥?”

“教务处主任银柳的舅娘过世了,明早出葬,该她给你排课。”

“我先报到,排课不急。”

单主任犟不过他,只好开始慢条斯理地翻看、填写、归档。

2

单主任说的教导处主任银柳,今年27岁,是才提拔的。育英学校原来是一所小学,校址原在长江边的街弄麻香巷里。四亩大的弹丸之地,周围全是灰瓦黑土串缀墙的居民房。由于修三峡大坝,水位上涨,学校便迁到望州移民花园内。占地五十亩,投资五千万,学校从六年制改成九年制,学校干部也作了较大的调整,银柳以前是普通教师,提拔时颇遇到一些阻力。

十年前,银柳毕业于黔河师范学校,是首屈一指的校花。在学校,受她的语文老师的影响,有不求功名不求富贵求个悠闲的思想。毕业后,很乐意地回到了她的家乡平西坝小学。

平西坝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方圆四公里。岛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尤其是满岛的桂圆树,蓊蓊郁郁,绿阴覆盖了整个小岛。银柳约几个同学和语文老师到岛上玩,大家感慨道:简直是世外桃源!

当年秋天,黔河县选美比赛,让基层推选。平西坝所在的乡领导叫银柳去参赛,银柳不从,乡长威胁说,如果你不去,你父亲民办教师就不转正。银柳无奈只得去了,不料竟得了个银奖!领导上台颁奖,县长紧紧握住银柳的手,笑容可掬地说,不错不错,祝贺你!银柳的手被县长握出了汗,怪不好意思。散场时,银柳在后台又遇到了县长。县长笑嘻嘻地说:“小银,想不想调进城呢?”银柳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想。”县长一时噎住了:“哦哦哦……”银柳赶忙补了一句:“县长没到我们那儿去过,我们那儿风景可好啦!”县长说:“我知道——平西坝!”

为了推动地方经济,黔河县将选美获奖者和一些能歌善舞的人组建成一个礼仪队,对外招商接待并表演文艺节目。次年,由县委县政府主办了荔枝节和榨菜节,还接待了央视“心连心”艺术团的演出,城里城外,一片莺歌燕舞。在这期间,银柳跟大家一起吃香的喝辣的,生活在快乐之中。再加上礼仪队全是俊男靓女,那之间的谈笑交往,让银柳有一种涌泉似的快感!

荔枝节榨菜节结束了,“心连心”走了,礼仪队解散了,银柳又回到了平西坝。坝上风景固然美丽,可是每天面对百来个农村孩子,一本教科书翻过来翻过去,银柳从内心深处感到日子的单调与漫长,相比礼仪队的光景,更是落差悬殊。她想:难怪鲁迅说,到了天上,即便看到斗筐大的桃花,也不能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唉!什么蜡烛啊,扁舟啊,枫叶啊,不过是诗化之后的美感。风景名胜之地,游客们走的走了,来的来着,谁愿在此久居!久居也会麻木的。语文老师大谈留连幽静,寄情山水,不过是短暂的感觉,他也没到乡下教书呀!

银柳越想越烦,放学后回到家里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通无名火。父亲说:“你不想呆在家里,就自己找门路吧!”银柳猛然想到了县长。

银柳几经辗转,鼓足勇气,红着脸,终于走进了县长办公室,单刀直入说明了来意。县长笑容可掬地说:“小银啊,想通了?”

银柳耷拉着脑袋,捏搓着自己的手,时不时地抬起头:“嗯……所以想麻烦县长……”

县长说:“不麻烦!我一个电话,你想去哪就去哪。”他稍作停顿,“改行也可以。”

银柳赶忙说:“不!还是教书吧。”

县长说:“行!就这样。”县长的话语和表情像蓊郁的大树上掉下一片小树叶,这片树叶掉到了银柳的心里,轻飘飘的,甜丝丝的。

不到一个月,银柳就调到了现在的育英学校。之后,县长的秘书安排了一次县长和银柳的“谈话”,地点选在八十公里外的渝都市菩提大酒店。在豪华深邃的房间里,银柳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玉石般的身体交给了县长。事后,县长笑容可掬地说:“小银,以后有什么事,吱一声,在县里没有办不到的事!”接着,银柳的父亲转为公办教师,银柳在黔河城里买了一套住

房,黔河浮云集团发行股票,县长又给了银柳一些认购券,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后来,县长升迁了,走之前县长对她说:“等我把那里的地皮踩热了会考虑你的事情的!”

县长调走以后,银柳每天都有虚脱的感觉,仿佛背靠着的大树突然消失了,四周冷飕飕的。尽管在渝都城里仍然跟县长幽会过几次,但总是毛毛草草,让银柳找不到先前那种感觉。

银柳没有等到县长所说的“地皮踩热”的那一天。经人介绍,她嫁给了黔河县刑警中队的中队长列川。列川身材高大,长相粗劣,32岁,离婚无子。银柳嫁给他,图的是安全感。选美金奖得主称为“黔河小姐”,被社会各界人士追逐纠缠,最后招来杀身之祸,血案惊动省城,至今还是桩悬案。银柳害怕自己步“黔河小姐”的后尘,匆匆嫁给了列川。列川当时很有钱。他是从“我为卿狂”夜总会起家的。

“我为卿狂”在黔河城兴业很早,初始经营也比较正规,后来才逐渐有了黄赌毒的浸染,并且成为黔河的领头羊。不久,在全省飓风般地掀起整治娱乐场所高潮,黔河准备拿“我为卿狂”开刀。老板赚了钱,见势不妙,将夜总会拱手送给了以前作为保护伞的列队长。列川避过风头之后,便重新变本加厉地经营,另外还开了一家发放高利贷的“放水公司”。

黔河有五家“放水公司”,列川以“我为卿狂”为依托,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两面财旗,呼呼猎猎。银柳就是在这个时候嫁给列川的。

银柳并不担心夜总会的事,而放水公司却不一样,另外几家几乎都与黑社会有牵连,因此银柳总是忐忑不安。列川安慰她说:“没关系,周瑜打黄盖。再说,法律上又没有依据,拿我怎样?”但不管怎么说,银柳总是提心吊胆,尤其是每天晚上看着熟睡中乖巧的女儿,列川又深夜来归,她的腿就一阵阵发软,仿佛在坟地里独行,随时都有防不胜防的恐惧。

恐惧果然降临——有一家“放水公司”的债客逃债,举家出走,终被杀手异地洗白。杀手被抓获受审时,供出业主的姓名。业主在交代事由时,受立功补过的劝诱,将列川供出。尽管查无实据,但领导找列川谈了话,明令他“到此为止”,并且将他降为副职使用,同时还查封了“我为卿狂”。

列川因“放水公司”的债网,赔了很多钱,银柳的金银细软也被一当而罄。他不甘心立即收手,于是和银柳发生争执,导致分道扬镳。银柳带着女儿另居,和列川保持藕断丝连的关系。直到另一个年轻女孩入足列川的卧榻,银柳才断了跟列川的往来。最后列川对银柳说:“我是孩子的父亲,你有什么为难事,给我说一声”

3

银柳逐渐地已是知道,不管是县长还是列川都是靠不长久的,该是自立的时候了。她看中了这次学校提拔干部的机会,决定去找孟校长。

她本来是看不惯孟校长的长相的:额头凸出,嘴部往外鼓,像山顶洞人,尤其是他的牙龈,忒宽。平时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一笑,那棕黑的烟牙让银柳感到恶心。但此时她不能计较这些了。

银柳走进孟校长办公室时,“我想给你汇报思想,孟校长。”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校长大办公桌的对面。

孟校长见是银柳,咧开棕色的烟牙笑起来:“哎呀!汇报啥哟,你尽管说,你尽管说。”银柳笑着说:“一句话说不清楚,我晚上到你家里去。”说话时心里像打鼓一样。

这时电话铃响了。孟校长看了看来电显示说:“教育局政工科吴戈打的,肯定又是催我们学校干部调整的名单,不接——你刚才说什么,家里去?家里去干啥!”

“你看,你这里一会儿就是个电话,怎么好说话?”她边说边站起来,从提包里拈出一个土黄色信封扔过去:“我给你写了一些我的想法,回去慢慢看吧!”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孟校长知道信封的内容,笑嘻嘻地看着银柳,对她的举动不置可否。等银柳背影消失后,推上门背靠着,打开信封,先向封里瞄了一眼,然后将里面的一沓百元钞票抽出来,数了一遍,三千元。

孟校长并不动心。一个念头倏地闪过他的脑际,他掏出手机,回到皮椅上,顽童般转了半圈,愣神地想了一会儿,给银柳发了一条短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家里不方便!再约。

银柳接到短信,啐了一口。立即给孟校长拨通了电话:“校长!用得着发短信吗?”

孟校长嘿嘿地笑着说:“我没有发过短信,试一试,看会不会!”

银柳说:“你说家里不方便,那在哪儿??”

“我想一想,过一会儿告诉你。”

“行,我等你。”

半小时后,孟校长又给银柳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将手机关掉,胸有成竹地向滨江路走去。

育英学校搬到望州移民花园以后,孟校长一直没来看过旧址。中山街和滨江路顺江而建。麻香巷夹在之间。沿中山街到麻香巷再到滨江路一带,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尘土。滨江路的旧房不翼而飞,中山街靠江的半边街已拆迁殆尽,长江防护堤和中山街眉眼相齐。今后这里是五公里长的滨江新区,西连长江大桥,东接黔河二桥。还设计了滨江文化长廊,准备在长廊边建一座高一百二十米的望江楼,视线可超过长江对面的北山坪,一直望穿巴东直达万州。

由于繁华上移,铺面多已关门,中山街已很萧条,但其间有一处叫“煮月楼”的茶楼还孑然而立。茶楼外观平平常常,内置却很典雅,这儿收费不高,赌博和色情都很安全。

他草草地看了一下周围的变化,然后到茶楼要了一个叫“秋月门”的雅间,在里面等候。

银柳读到孟校长的短信,五点三刻,中山街煮月楼,不见不散。

银柳哼了一声,拨打孟校长的电话,两三次都是“暂时无法接通”。她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晚一点赴约。

大约六点,茶姐推开门,将银柳让进来,又轻轻地把门拽过去。银柳一边走一边环视屋内,坐到孟校长对面的空座上,调侃地说:“平时看不出,孟校长很有雅兴嘛,居然熟悉这个地方!”

孟校长说:“这儿很安静……”

银柳突然挑起话题:“孟校长,你约我到这儿来,是不是谈这次学校调整干部的事?”

孟校长心里惊了一下,没有马上开口,迅速地调整了心理,从容地说:“应该是你约我吧?”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从茶几的下面拿出来举在手上,那动作仿佛警察面对嫌疑人亮出证件一样,“用得着吗?”

银柳一看,是自己下午扔给他的信封,里面装着她数了好几遍的三千元钱。她感觉有点脸热,支吾说:“那……那是托校长办事,校长请别人吃饭,麻烦你帮我买单,可以吧?”

“办什么事需要吃饭?”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再说了,就是吃饭,也用不着你出钱呀——拿回去吧!”他说着将信封扔给银柳,信封不偏不倚打在银柳丰满的乳房上,银柳的脸“刷”地红了,孟校长心里则有恶作剧似的窃喜。

银柳说:“孟校长不领情,让人难堪嘞!”

孟校长停止了应答,将目光放肆地盯着银柳丰满的乳房,屋内静悄悄的,造型别致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长时间的阒寂,银柳内心

有些恐慌,仿佛定时炸弹要爆炸一样。这时孟校长突然感到尿急。他想憋着,想通过长时间的无声对峙来鼓足自己的勇气,但他自己很清楚,强忍是不行的。他假咳了一声,弄响了椅子站起来,向房内的洗手间走去。

银柳松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时,洗手间传出“唰唰”的撒尿声,清晰而长久。

孟校长在回座位的途中突然停了一下,又猛地跨前两步,从后面握住银柳的两肩。银柳先是一愣,接着条件反射地一挣,用力甩开孟校长的手。孟校长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两手悬在半空,尴尬得想钻地洞。他咬咬牙,决定马上离开这里。

就在他走出门槛那一时刻,银柳在后面喊道:“孟校长!”那声音似乎有悬崖勒马的惊恐。孟校长回头看椅子中的银柳,银柳的眉眼已经耷拉下,于是他慢慢踱进去,轻轻关上门,揿灭了灯,借着微弱的天光向银柳靠近……

当他摸索着想把手伸到银柳“那里”的时候,被银柳紧紧扼住了手腕。互相没有说话,僵持了一会儿,银柳冷冷地说:“今天不行!那儿有事!”

4

连着两天严西晚都没有找到教务处的银主任给他排课,这天学校通知他晚上七点半到黔河广场为学校演出服务。黔河为了创建全国文化先进县,每周五晚上在黔河广场为市民演出文艺节目,这周的演出单位轮到育英学校了。

广场周末文艺演出所需经费几乎都是单位自筹。可这次是有赞助商,一个浙江来黔河投资创建私立医院的老板。银柳通过列川再转了几道拐,向赞助商承包过来,自己担当策划和编导,舞台表演形式除穿插几个独唱节目外,大部分是诗歌朗诵,故称为诗歌音乐会。

观众全部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和无所事事的居民,大家挤成一团站着看,多则七八百。少则二三百,看个新奇,看个热闹。西晚到广场时还不到七点,除两三个工作人员在安置音响外,并不见一个演员,台下已有三三两两力夫模样的人游手闲观。

西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转到后台去。后台很宽敞:道具室、化妆室、演员休息室、一级候场室、二级候场室、男更衣室、女更衣室、贵宾室等一应俱全。西晚正看着,两个年轻女子蝴蝶一样翩翩而至,一个漂亮,一个寻常。西晚心里为漂亮女孩惊讶道:黔河城居然有如此美女!

俩人瞥了一眼西晚,径直走进了化妆室。西晚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去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却听到俩人的对话:“哎呀银柳,我的头饰拿掉了!”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来,里面的人大叫:“湖月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你快点回来啊!”那叫湖月的边应着边远去了。西晚就踅进化妆室,“你是育英学校的银主任吧?”

银柳正在梳理头发,转过脸问:“你是——?”

“我是刚来学校报到的,叫严西晚。”

“哦,严西晚。我知道,民政局来的。”

“是啊。还等着你给我安排课程哩!”

银柳“啊啊”了两声。就说开了课程的事,又说到班主任的事。话语显得有些乱。于是西晚说:“不急着现在就安排吧,今晚是学校叫我来给你们演出服务。有什么事吗?”这时湖月回来了,银柳介绍了,原来她也是同校的老师。演出也开始了,西晚帮着搬道具,拿话筒,鞍前马后,乐不可支。

因为是诗歌音乐会,没有多少袒胸露背亮胳膊亮腿的诱惑,也算不上热闹,演出还不到一半,观众渐渐散去,演出却仍在继续。

西晚觉得,除了银柳的形象妩媚动人以外,策划与编导都很失败:华佗、李时珍、张仲景等古代名医都出了场,他们用诗歌的形式与今人对话。诗写得极臭,普通话也差。整台节目就是小学历史课本的简单注释。

按银柳的安排,西晚和银柳教一个班,银柳教数学,西晚教语文。班主任只能在语数老师中选择,而西晚又极不情愿当班主任。学校的规矩是中干以上不让当班主任,所以名义上是西晚的班主任,实际上班主任工作由银柳做,班主任津贴给银柳。

西晚开朗热情,仗义疏财,常常妙语连珠,很快就赢得了同事们的好感,女同事对他更为青睐。孟成甲说:难怪人家机关不要他。

晚上十点,西晚在家看书,听见敲门声,他从门镜里看,是湖月,是银柳的好朋友。

湖月爽朗地笑了一阵后说:“你关在圈里干嘛?”

“今天咋不打牌,跩到这儿来了?”

“听说你有很多书,我想借书。”

“人家都想赢,你怎么想输啊?”

“你才想输!”湖月嗲声说,“你给我找本好看的小说嘛。”

“《金瓶梅》怎么样?”

“哎呀讨厌!那是淫书!”

“不是淫书,人家是名著。”

闲扯一阵,西晚走到书柜前,随意取下一本《简爱》和《茶花女》递给湖月,湖月接过书瞟了一眼,放到沙发的扶手上,话题一转:

“哎对了,跟银柳合作怎么样?”

“时间不长,什么怎么样?”

“愉快吧?她人好不好啊?”

西晚说:“你想我说她好还是不好?”

湖月说:“银柳跟她老公列川离婚时,几乎身无分文。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挺难的。”

“那她这么好的条件,不会现在还没有人喜欢她吧?”西晚问话的表情和语气带有明显的关心。

湖月果然说:“看来严老师很关心‘同房’的事?”

西晚一顿:“‘同房’这个词很恐怖的!”

“有什么恐怖啊?又不是牢房。这是我们育英学校的习惯用语:同一个班的任课老师都是‘同房’。我俩就不是‘同房’。”

“噢——是这样的。好玩!我跟银柳同房,跟你不同房。”

“看你的酸样!”

“同房者不一定同居,不同房者不一定不同居。呵呵——”

湖月笑着把话题引向深入:“有人说,银柳和孟校长有一腿才当上教导主任的,她跟教育局的领导也有关系,还有人说她现在和祁校长又好上了。”

湖月停顿了一会儿,发现西晚没有反应,就接着说,“我是银柳的好朋友,决不相信这些。你呢严老师?”

“我?关我什么事!”

5

西晚在上午课间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话:“找银柳!”

西晚说:“她在上课。”

那边说:“上她妈的×!”话筒里仿佛有一股强烈的气流窜出来,西晚条件反射:地将话筒拿远。

“……日妈银柳,是她妈个淫妇!老子一会儿再找她!”电话“啪”的一声挂了。

下课了,银柳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办公室,姿态很优雅。西晚说:“刚才有一个电话找你,一个女的,很凶。”

银柳正去翻看来电显示,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西晚说:“你接还是我接?”银柳说:“随便!”

西晚想了一会儿,拿起电话。

那边说:“我找银柳!”

西晚问:“嗯——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可以转告吗?”

“算了!我要找你们校长!”声音很大,银柳一定听见了。西晚撂下话筒,没有言语。

下午放学了,西晚一个人在批改作文,孟校长风一样窜进来:“银柳呢?”不等回答,他把

门“嘭”的一声关上。他脸色绯红,像喝了酒,一下坐到西晚的对面,“咚咚”地捶着桌子,咬牙切齿地说:“像什么话哟!”

西晚问:“孟校长,什么事啊?”

“一个是名校的教导主任,一个是名校的副校长——成何体统!”

原来祁校长的老婆闹到学校来了。孟成甲添枝加叶地讲了那个女人闹事的整个过程,其间还夹杂着许多粗话。

西晚见孟成甲亢奋的样子,觉得他失去理智的样子很可笑,同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孟成甲情绪如此激动。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银柳那里孟成甲虽然也沾了一点腥,但是未达目的,银柳给他的承诺很含糊,大概是来日方长的意思。后来孟成甲恬着脸约过银柳几次,可每次都被银柳磐石一样的理由回绝。现在他才明白原因何在:银柳竟然和祁副校长搞在一起去了!

祁校长的老婆闹得很凶,不仅砸了她老公办公室的东西,还扬言“非扇银柳那个娼妇的耳光不可!”

银柳不愿针锋相对,回避了几天。一天,祁校长的老婆到银柳办公室来,正好碰上西晚,她骂骂咧咧半天不想走。西晚对她说:“这里是学校,不是法院,没人给你断理。请你马上离开!”祁妻竖起眼睛瞪着西晚:“咦?你是什么态度!”

西晚没理她,翻自己的书。她得理不饶人,在西晚面前指手划脚,西晚就拍案而起,指着她大声地说:“你以为你是皇太后吗?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老婆,早就一脚踹你八里远!老公在外面找女人,老婆要多检讨自己是不是做得太糟糕!模样丑的人,更要温柔一些!”祁妻冲上去要打西晚,被人拉住后,立即倒在地上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涕泗满面,悲痛欲绝。

风波起后,孟校长不直接解决问题,却去向上级领导反映。教育局来人找祁副校长谈话,祁却分辩说:“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但来人却不听他的分辩,警告他必须悬崖勒马!否则不仅校长当不成,还要挨处分。

祁副校长终于被调走了。育英学校嘈杂几天后,又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情景。只是银柳听说了西晚怒斥祁妻的事后,心里一动:西晚竟然有如此豪气!

湖月以借书为名找上了西晚。她每次来总是聊天聊到深夜。一次在归还的书中夹了一个纸条:“我有话想说,但不知道怎么说。”西晚笑了一下。

第二天上课,湖月走到西晚面前说:“你的书被我撕掉了两页你没发现吗?”

西晚说:“没有。为什么要撕?”

“我在里边夹了纸条,你根本没看!”湖月把嘴噘得老高,转过身去。

西晚仍然只是笑了一下。

6

下午放学了,年级办公室只剩下银柳和西晚。银柳一边批改作业,一边突然说了声:“严老师,谢谢你!”见西晚有些不明白的样子,她补充道:“谢谢你帮我对付了祁校长的老婆。”

西晚没有应答。一会儿才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柳反问:“什么怎么回事?”

西晚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银柳自己拾起话头:“其实,我和祁副校长什么事都没有。”

西晚纳闷道:“那为什么就起了这场风波呢?”

银柳嫣然一笑:“起就起吧,你就别问这么多了。”看表情她居然很是自得,好像已经达到了什么目的似的。

西晚不太明白,闷头想了一阵:先是孟校长,然后又是祁副校长——猛然间他心里有些醒悟:该不会是银柳在用计吧,她是借后者来阻止前者对自己的纠缠吧?

于是心里有些懂了这个女人,就拿眼睛去看定她。

银柳迎着他的目光,又说:“你相信我吗?严老师?”

看着银柳一张美丽的脸,那双眼睛清澈动人,西晚就肯定的点了点头。

银柳分明感动了。她轻声道:“谢谢你的信任,严老师。”

停了停,又说:“湖月好像对你产生了感情,她给我讲了你们俩已经有了多次交往,但是你不太主动,是吗?”

西晚觉得无话可说了。

银柳见他不说话,又说:“她很单纯,在哭。我劝她暂时不要去找你,冷静地想一想再说。”西晚埋头写自己的,还是没有回答。

银柳又说了很多关于湖月的话题,口气似在为她说情。

西晚突然说了一句:“我不想结婚。”

银柳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结婚。”

俩人竟然有了共同语言,相互达到了一种默契似的。

此时电话铃响了,叫银柳开会。银柳说:“什么?人事制度改革?不是明年吗?提前?行,我马上就来。”银柳对西晚歉意一笑,说:“有空再聊吧!”西晚的心里像是被一根线牵着,感觉意犹未尽。

趁银柳收拾桌上的功夫,他提出晚上去喝茶,地点在中山街煮月楼。银柳心里闪过一道阴影,问为什么选在那里?西晚说是无意的,也可以另外找个地方呀。银柳顿了顿,说那就在煮月楼吧,没关系的。

当天晚上在煮月楼的秋月门雅间里,银柳和西晚谈得很是投机。

银柳跟西晚说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她并不隐瞒什么,从自己最初如何依附县长,一直说到摆脱孟校长的纠缠所使用的计谋。她的话印证了西晚的猜测,他感慨道:“你真是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愿直面人生的很多真实的问题,你真是有勇气。你不怕我不理解你?”

银柳回答道:“不理解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过了一会又说,“但是,如果你都不能理解的话,我还真的就……”眼中明显开始蓄积着一粒晶莹。

西晚轻轻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银柳拭了拭眼角,说:“我能够正视自己的过去,但我更明白自己今后要如何去生活。”

西晚凝视着她,看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因为身在煮月楼,银柳不由还是要回想起她和孟成甲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多么荒唐、恶心甚至恐怖的夜晚,银柳心里想,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7

银柳和西晚开始了密切的来往,很时惹人注目。这些注视的眼睛中,有湖月,更有孟校长。放暑假后,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行政办公楼前面的操场上,每天都有几个孩子在踢足球。

黔河教育系统人事制度改革在放假后的第五天就开始了。几乎每天都是学习、读文件、讲政策、填表、交验各种证件,由于城里学校超编严重,得刷下一批多余人员:要么到乡下教书,要么待岗,拿基本工资。学校的校级干部,根据任职资格先笔试,再面试,然后考察,局党组研究、公示,最后发文。学校的中层干部依葫芦画瓢:先竞争上岗,再和任课教师双向选择,最后跟校长签订聘用合同。

这天湖月找到西晚,把最后一本书丢还给他,说:“马上又要到立竿见影的时候了,银柳这种女人,在关键时候,从来就是用自己去交换实际利益的。你会被她一脚踢开的,我们拭目以待。”

西晚拾起书拍拍:“湖月,我不会再借给你任何书了。”

湖月一扭头:“谁想借了?”转身走人。

另一方面,孟成甲果然已经让银柳到他那里去。他关好办公室的门窗,笑眯眯地说:“银柳,以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有一个成语叫‘既往不咎’嘛!咹?”

银柳不言,心里想:看你如何表演。

孟校长却吐出一句:“我支持你去竞争副校长。”

银柳真还有些意外。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没有逃过孟校长的眼睛。

“只要你听我的,教育局那边包在我手里,学校就更没问题。绝对,百分之百!”他稍作停顿后说。

见银柳不语,孟成甲脸上浮现出了暧昧的笑容,他慢慢地朝银柳靠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其实,人生苦短,你图个实在,我图个快活,你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银柳呼地站起来,看着孟成甲,冷静地说:“孟校长,你说完了吧?我也说两句:也许我曾经是你说的那样,但今后决不了。”然后转身走了。

孟成甲张口结舌地傻愣在椅子上。

当然,不愿意用自己去交换的银柳,在这次改革中失利了。

因为西晚以前没在学校,教龄太短,又没有任何业绩,还因为他和银柳的关系,看来他也是难逃待岗的命运了。

西晚和银柳不去找任何人说情,他们似乎对现实中的困境视而不见,俩人像患难之交一样,也不再顾忌别人的议论,走在了一起。在银柳的邀请下,俩人还去过一次平西坝。因为长江水位上涨,坝上的居民已经全部迁走,留下一岛茂密的桂圆树,还有成垄成厢的桑林、金灿灿的油菜地以及苍翠欲滴的禾田。他俩在树林里引吭高歌,在沙滩上奔跑呐喊,甚至在散发着野香的花草树木间拥抱长吻……

大约一个月,结果出来了:育英学校的校长还是孟成甲,教导主任是湖月,有几个教师办了提前离岗手续,银柳聘为一般教师,其他不变,待岗的只有严西晚一个人。

全校风平浪静,几乎没有任何人对这次人事变动有出乎意料的表情和言谈,仿佛一阵轰轰隆隆的雷声之后,只洒了几颗零星的雨点。

责任编辑 张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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