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把旧摇椅的慢被我移载到书房中。时光摇晃时,思想更容易开始向前或后的奔跑。普鲁斯特的生活大都在床上度过,但他的思绪跑得很远,从一份小点心、钟楼的尖顶甚至公共厕所的霉味中踮一踮足,就轻松地向往事飞奔,不错过每一个松脆的细节。一本1983年版的64开连环画,无疑是我此刻的玛德莱娜点心,陈旧泛黄的纸张无损于它唤起的冥思,谙熟的画面、气息以及纸页翻动时的窸窣声,使时光不断被穿越,它掀起往事的一个角。
……孩子知道礼物终于启程,从遥远的海上城市一路晃悠,向她的小城进发。消息无比确凿,从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堂姐以及小狗不断摇动的尾巴获得验证,她确信礼物已经坐在咣当咣当的轮渡上向她驶来,目标坚定,绝对不再偏移。等待像一只猫爪不断挠着她,使她坐立不安,她不时跑到院门之外,向小巷深处张望,然后一次次垂首返回。
礼物在一个清晨抵达。它被五花大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由父亲小心翼翼地从邮政所载回。女孩尖叫着从楼上奔下来,一只红凉鞋情急之间被甩落,它骨碌碌地从木楼梯上滚下,被撞得晕头转向。院落里的人们纷纷聚集,许多只手与目光伸向这一令人艳羡的事物:满满一箱连环画!女孩冲过去将纸箱环在手臂之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全是我的!
女孩要求父亲将纸箱搬到楼上,以远离他人的视线。此刻她有种眩晕的满足感,仍不能置信一大堆财富已经归她所有。她坐在楼板上,樟木箱的温暖气息、从后窗所望见的高大树篱使她清醒,她逐渐意识到拥有,以及与拥有相关的操控,一只无形的权柄已经握在她的手中。她完全忘却自己在一分钟之前的贫乏,以一个君主的目光满足而挑剔地注视这些书籍。女孩是吝啬的,在之后很长一段时日,为拒绝同伴的借阅不惜一次次贬损自己的宝物,她认为应该将自己拥有的事物牢牢握住,但事实上,连环画还是一本本少下去,像她握在手中的其他事物一样,不可抗拒地遗失在岁月之河中。
傍晚,女孩将一把小椅端到门廊之下,压平小碎花裙上起伏不定的花边,将一本小书搁在膝上。她的虔诚、渴盼如一股热流涌入其中,迅速唤醒沉睡的精灵,它们如蝴蝶一般轻盈起舞,停栖在她的手臂或发梢。阅读的甘甜把她攫入其中,她的呼吸融入人物与事件,与他们置身于同一气场,共同经历跌宕生活。此时,空气弥漫一种蜂蜜般的香甜气息,时光像猫一样伏在她的脚边。家禽咯咯的呼唤、狗热乎乎的舌头都无法把她唤醒。当图画下方的文字越来越模糊、必须费力辨认时,她才突然发现夜晚已经降临。如同溺水之人,在被夜色、母亲的呼喊打捞时,她仍然感觉迷惘和窒息,走向室内的同时,游离的另一半渐渐收回,终于纳入同一身体。
2
在1985年的夏天,这笔财富连所罗门都无法比拟,我拥有的几乎可以等同于一个世界,这些半旧的、来自一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少年之书,深邃地切入我的童年,照亮脑袋深处的幽暗沟回,促使无数小圆环哔哔剥剥地跳动,发出类似柴禾燃烧的声音。目下之目随之睁开、好奇地张望生活,不断将世景物相录入其中。
如同在枝蔓无限的大树中抽取了一条枝干,连环画《红楼梦故事》将宏大的迷宫式叙事简化成了宝黛的爱情悲剧,类同于南方剧种的改编手法,坚持对爱情背叛的民间拒绝,致使我一再误读。与梁祝、罗朱的爱情一般,这类故事培养了我的洁癖,以为肉体永远与感情同在。使我成长后的阅读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宝玉在婚后居然有肆!宝钗的丰腴肉身横在这段出尘爱情之间,使之蒙上一层不洁阴影。
黛玉是第一个来自典籍的少女形象,她轻盈地走在传说、越剧唱词以及画册之中,毫不沾染烟尘。在戴敦邦的画笔下,她无比纤弱、灵秀,似乎风轻轻一拂就会晃动。柏拉图式的爱情为其蒙上一层更为动人的光晕,使她纯洁、孤傲,是汇聚所有少女之美的少女。《红楼梦故事》令我最为揪心之处是黛玉之死,像最娇嫩的花一样美好的黛玉忽然死去。我在宝玉哭灵的这一页不断翻来翻去,希望在灵堂的背面看到黛玉复活的迹象,甚至跑到对我百依百顺的母亲那里,要求找到这张不存在的页码,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开始哭泣。悲剧的力量轰然在我心头炸开,不可修复的残缺之美第一次煎熬着我。
一个黛玉式人物曾跻身我的家族,她的故事被不断述说、传递,如今已转交到我的手中。从血缘来说,我似乎应该称她为表姨。她的侧影与叹息依然留存于某幅肖像之中,面容模糊得无法辨别,似乎留下一个谜等待我去揭开,从影影绰绰的描述中,我猜测她柔美、温婉,羸弱多病。表姨在幼年时来到我家,逐渐成为祖母的侍伴,并向未来儿媳的角色过渡。她温顺接受长辈给予的命运,一日日构筑对表哥的倾慕。这种倾幕逐渐与她的生命水乳交融,无法分割。姨妈的细节描述凸显了这一事实:姨妈看望外地从军的伯父归来,表姨一直在她身边转悠,最后终于红着双颊问“他说起我了吗”。事实是,伯父请姨妈捎带口信:近亲不能通婚,并且,他有对象了。
表姨从人们闪避的眼神与窃窃私语中,渐渐猜度出这一事实。无心无肺的姨妈们开始谈论未来的嫂子,听说她是国家干部、精明能干。甚至一张照片在人们手中流传。某一日,这张照片终于到达表姨手中。这是表姨对伯母惟一一次端详,黑白照片中的伯母远不及表姨好看,但她的扁圆脸上有一股坚毅神情,短发与列宁装隐约显露她的身份,毫不动人的面容却具有一种力量,向外部扩张。表姨以一贯的柔顺评价:很好看。此时,她自觉地调整位置,将自己重新置换为表妹的角色。然而内部已经发生坍塌。她的病渐渐养成,并加重。关于她病情的说法不一,苍白、消瘦是比较一致的症候。
伯父将要迎娶新人,表姨自然不能再留在家里。表姨的去向成为歉疚的祖父母一块心病。当媒人开始在院落里穿梭时,表姨仍然表现了惊人的顺服,她依祖母之言偶尔出现在院子里,忍受提亲人目光的过滤。终于又一桩表面圆满的婚事酿成,表姨流泪而去,离开这一爱与伤痛之地;她的亲生父母只是作为我家的亲戚前来观礼,而我的家人目送她离去,感受到一种撕裂之痛。祖母忽然双泪长流,说:珍儿不会再回来了。表姨在出嫁两年后去世。祖母要回了她的一些衣物,葬在家族的墓地中,似乎以此举动挽回表姨一生的错误。
每年清明我都会跟随家人一同前往祭奠。与黛玉一般,她的一生在远亲之间度过,并在心灵的孤寂中逐渐萎谢。主持祭奠仪式的总是伯母。伯母在表姨的坟前摆上果物、点燃纸钱,我与母亲、堂姐们上前去合什、低头。与那些成双而卧的坟茔相比,她的居身地显得无比荒寂与飘零,致使我在简短的仪式之后,从山间的小道上不断回头张望。
那些年月,我的泪囊无比饱满,一个残缺的故事可以引发许多天的怅然。这种情绪在年长之后不复再现,如今看红楼,我已经夹带着众多红学家的观点看视,正如博尔赫斯所洞见的:我们每读一次书,书在变化,词语的含义也在变化。以研读文本的角度,再次品咂黛玉之死,在各种观点中摇摆,猜测、推理,远远强于感受。这种阅读远不及童年时直截,对美之凋零不再有入骨的疼痛。
3
《奥德赛》里充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美,在打开画本的一瞬间,陌生的、异国式的长卷故事骤然呈现,力量与美的怒潮汹涌而至,这些被尼采称作“迄今为止人类中最健壮、最优美、最令人羡慕、最富人生魅力的”古希腊人,使我专注并痴迷。与红楼人物柔弱、内隐、苍白无力的退让之美相反的是,他们无比勇敢、坚持,像斗士般冲向不可知的强大事物,敢于向一切高喊:我来了。
或许来自造物主的优遇,无论男女都无比俊美,任何一个姿态都犹如雕塑,男子高大、健美、面容深邃,身体充满张力,力量从每一块肌肉中奔流;女子高贵、优雅,胸部饱满,发髻挽向脑后。他们半裸着身体,仅仅缠绕一些织物,甚至只在腿间覆一片树叶。我以为这些美是需要躲起来偷偷观赏的,我常常呆在阁楼之上开始这本书的阅读。故事的奇妙已经成为次要,对于各种稀奇人物,不管是吃人的巨怪、将人变成猪或以歌声魅惑海员的女妖,在东方故事中都有类似的想象。重要的是美的另一种形态,充满力量、抗争式的人物使我着迷。
我常以半卧的姿势沉湎其中,日光从窗棂外款款进入,使房内布满明与暗的分界。64开的小书,一半在亮处,另一半被帐幔遮住,呈现细细的网格,使某个人物的面部更富有表情与立体感。在我的床前,贴着一幅《红线盗盒》,似乎很多年未曾更换,画中红线女身着轻便装束,在屋瓦之上轻盈奔跃,手中握一只锦盒。多年来,我一直与这个女飞贼对视,她的目光大胆、无所顾忌,将世事如一只小盒轻轻掂于手中,隐含一种旷达的人生观。
表姨是这个家庭对包办婚姻的最后一个祭奠物。伯母把自由恋爱这个新词汇作为嫁妆带了过来,使其他子女的婚事解除了禁锢,连祖母也学会把这个时髦玩意儿挂在嘴边。在我出生之前,姨妈们早已各有归属,嫁给了当时颇有代表性的一些职业从事者:上海工人、师范教师及乡干部,父亲也在中专里开始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他喜欢上了一个枫桥籍的美丽女子:迪。我猜测父亲写了今生第一封情书,并借助于每一次文艺活动接近迪。追求的过程或许覆盖了他们的整个学生时代,父亲不断与自己的腼腆作战,甚至步行数十里到女同学的家里,挨过许多个枯坐的傍晚。
……某些细节难以猜想,在父亲与母亲的言谈中,他们的早恋似乎是一个禁区。那或许是父母亲一生中最为阳光的段落,从母亲的一张旧照中可以隐约捕捉:两条麻花辫支着一张甜美笑脸,微露的牙齿洁白、整齐。从小跟随外祖父在新疆兵团生活的母亲,幸运地避过了物资最为匮乏的年景,姣好的身段以及灵动双目,使她充盈少女之美。那时母亲多大?二十、二十二?或许正值海伦私奔的年纪。她毫不顾及外祖父的意愿(抗争似乎带来快感),急急奔赴另一段生活,以那个年代特有的盲目乐观兴冲冲投入,以为世界平铺眼前,一切都能掌控。
那段时光因为它虚构的光芒而被永久掩埋。我不断向父母的往事回望,期待某一道门扉开启,诱使一段影像的呈现,但总是劳而无功。留下的只是一些零星片段:少女迪在八百米跑步后,几乎瘫倒在地,两位同学架着她慢慢沿着操场行走,这个普通的场景被母亲一再复述,热烈的进行曲、标枪在天空划过的弧线、跳高杆在一片惊呼中轻轻颤动、父亲投来的关切目光……那是属于我母亲的黄金年代,一帧阳光明媚的画幅,满怀信仰(尽管是虚幻的)与自恋,在我的想象中雷同于约翰·菲拉特曼为希腊神话重构的插图,在逝去的时光中,流溢陆离光环。
4
在遥远年代的木结构楼房中,时间似乎带有岁月的松香气息,它十分容易催生出各种形状的思绪,在女孩脑袋中穿行。《蹉跎岁月》是一本影视剧连环画,将电影切割与拼接,制成一本小书。这是另一种看电影的方式,对于许多不能亲临影院的人来说,它所汇聚的上百个典型镜头,意味着电影的精髓部分:主要情节、演员的面孔。我时常依托这些画面去判断一个演员的是否俊美,有意思的是,也许此人在上一幅画面中无比英俊,但到下一页的镜头就变丑了许多。从不同角度看视,人的美丑也在晃动。
与绘本不同的是,它的人物似乎更为有血有肉,因而疼痛也更真实。《蹉跎岁月》是我至今仍然保存的惟一画本。它从众多同类中被我关注的原因是,题目中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字。这两个字放射一种神秘感,它们与“差、它”糅在一起,后面紧跟着“岁月”,无端地使我感到一种忧伤,显然它不是使岁月更为甜美,而是冠以一种怅惘与失落。这两个字在院落中引起一场争议。堂叔小牛的解释最为经典:岁月就是搓麻绳,搓着搓着,它就过没了。与之相比,父亲书本化的释义反而未在我头脑中留下印象,甚至不如母亲的一声叹息响亮。
与伯母的忙碌、事事亲为相比,母亲似乎过于悠闲。在大家庭中,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媳妇,同时又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需要她操劳。她的学历以及落落大方的举止,在乡下毫无用处。她的美丽似乎扔错了地方。她的平儿式面容及身段,与上世纪八十年代钟爱大脸盘、粗胳膊壮腿的审美相去甚远。只有幼时的我,为自己长得不像母亲而伤心不已。
母亲与父亲的关系难以定义,有时他们十分和谐,一起哼唱某首民歌,或以乐器进行颇为和谐的合奏,我贫乏的音乐素养大约就启蒙于类似的家庭音乐会。但争吵像一柄利器,无数次把温馨时光剪成片片零碎段落,离婚二字一次次尖锐地冒出来。甚至有一次母亲离家出走,整整一个夜晚不见踪影。我无法安睡,惟恐失去母亲的恐惧使我夤夜悲泣。从此之后,父母亲争吵时,我就端一把凳子守在门口,即便夜已深、家人不断拖拽也绝不离开,倒是治愈了母亲的出走之疾。但母亲的不快乐一直隐藏在身体的某处。月初父亲离家工作,她便显得分外沉默,虽然在我面前,她似乎一直笑意盈盈,但必定有一种忧伤潜伏。
那段时间,一个叫文叔叔的青年时常拜访母亲。他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打一声招呼,在获得回应后进入。他的整洁、挺拔,完全有别于乡下男子,他时常为母亲与我带来书籍和糖果,使我误以为他在城里的工作与这两者有关。他的殷勤、显而易见的俊秀外型,赢得我部分好感。母亲似乎并不抗拒他的到来,但也并不期待。某次,文叔叔演说某一个爱情故事时,似乎被我旁伺的目光刺痛。他示意我去外面天井中玩耍,但我并不接纳,母亲也笑着说,小笋就呆在这儿吧。文叔叔有些失望。但他依然在每个周末返回老家,拜访母亲似乎是他回来的一个重要理由。
我已经开始看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在这本小书中,“情妇”这个词汇被堂尔皇之地摆上了桌面,与性沾染关系,邪恶、隐秘,但江云所绘的米尔佛特夫人如妖精般美丽,她的花瓶式身段、一头神秘黑发,以及痛苦的辩解,使我很快谅解了她。肉体的漫游甚至也有让人同情的一面。我坐在母亲与文叔叔的对面,进入如此深切的阅读,未曾注意到文叔叔目光的焦灼。
终于文叔叔对我的存在再次发出疑问:小笋怎么这么喜欢呆在家里,不爱出去玩吗?我的回答来得如此迅速,它甚至在思维运转之前跑了出来:爸爸让我坐在这里。说出这句谎言时,我并不很明白字面之后的用意,或许它只是来自潜意识的一次操纵,甚至试探。它的语义在文叔叔身上凸显出来:他的脸被刷成很不好看的苍白。而母亲似乎一直保持局外人的状态,或者她比我们看得更清楚,这不是父亲与文叔叔、而是我与文叔叔争宠的一次斗争。我痛恨一切与我争夺爱怜的人,这种狭隘甚至在成人之后依然显著。
而母亲的忧伤,显然并不这么浅薄,她虚掷的青春、年华,在乡村里寂寞的年月,才是她身体内部的痛切。一台西湖牌缝纫机,陪伴她度过很多年时光,她的衣服做得很好,甚至常常被邻居们请去制衣,但成为一个裁缝师傅显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如果我对缝纫技艺表现出兴趣,母亲便会烦躁地制止:好好读你的书。母亲在1986年被招募为乡村幼儿教师,她仅仅弹了一段琴就淘汰了其他的竞争者,那或许是母亲扬眉吐气的年月,她获得尊敬、寻找到了部分自我。在二十年与乡村儿童为伴的生涯中,母亲的轮廓渐渐黯淡。如今她在城里的老房子里居住,成为老年大学的一名虔诚学员,于她来说,这也是追回过往时光的一种方式。前不久,她与往昔的同行们一起参加上诉,为退休后的零福利发出呼喊。我很快接到了某局一位朋友的电话:你母亲来过了,没有办法的,我们这儿解决不了。
我很明白,这些被蹉跎掉的岁月是无法解决的,它们悬置在历史的某个段落中,人们竭力挣扎,仍然无法踏在夯实的地面上。我每月从自己的薪酬中拨出一部分交给母亲,因为我是她生命的延续,在阵痛中分娩的希望,她盯视我懵懂的生活直至视野日渐模糊;以我为介质,她在暮年时达成了与世界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