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但我只能在车里过了。
樊校长跟一些领导喝酒,快十二点了还没下来,我想他们说不准去蒸个桑拿什么的了,说不定凌晨三四点才能散场呢,我就安心等吧。我快速跑到拐角的蛋糕店,买了个巴掌大的小蛋糕,钻回车里,望着镜子里那张脸廓俊朗英气逼人的面庞,吹了声口哨,为自己没能成一名歌手或男模什么的遗憾了一番。调整了一下脸部肌肉,冲自己温柔地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许愿,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我是樊校长的专职司机,我许了三个愿,其中一个是祝樊校长身体安康,早日高升。半年前,我第一次站在樊校长宽大而豪华的办公室门口,跟贸然闯到了另一个星球样,不知道该往里走还是迅速撤离。还好,他看到了我,点点头示意我进来,指指手让我坐下。我用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沿坐下来,尽量抬着脚,怕踩坏地板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地毯。樊校长送走了来客,又忙着接电话,两个手机还有办公室电话一齐奏响。他歪着脑袋,把办公室电话夹在右肩膀上,把左手的手机扣到左耳上,盯着右手不停叫喊的手机,摁开扩音器,也嗯嗯嗯地接听。等他接完电话,我站起来,隔着那黑亮黑亮的大办公桌,先鞠躬,再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他也站起来,跟我握了握手,说:“欢迎加入我们队伍。”
“欢迎加入我们队伍”,一句很客气的欢迎词,后来让我理解成一种召唤,一种行动。
樊校长是大华外国语学校的校长,自从六年前被扶正后,他在教学、人事、工资各方面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时成效卓著,教学质量芝麻开花节节高,连续四年培养出四个省文科状元。特别是去年,高考成绩一揭晓,省文科前三甲都被我校学生包揽,省文科前十名有五名出自我们学校,实验班全进了重点大学。这样的高考成绩在全国可谓十分罕见,高考品牌学校黄冈中学也不见得有如此能耐。
一时之间,媒体不遗余力,誉我校为“状元学校”、分析“前三甲”成因、摆我校教师“群英谱”,谈我校的平等优质教学等,反正五花八门,各有新闻点,有关我们学校的报道铺天盖地,学生老师都以校为荣。我当校长司机的,开会时跟兄弟单位的司机们一侃,那份荣光,那份底气,嗨!
想想看,学校名气如此,樊校长该何等风光?就短短几年,我们的樊校长被誉为“全国教坛精英”、“省十大教坛明星”、“全国教育能手”、“潜能开发教育专家”等等等等,频繁在各大媒体上亮相。他散发的名片背面除了校长一职外,还有“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某某大学客座教授”、“中国奥林匹克教练”等一长串,看完名片上职务头衔要花一杯茶的功夫。这还不算,有次,我开车送樊校长去开会,路上他接到一个外地某市长打来的电话,那市长说自己亲戚的一个女儿想到我们学校读书,能否开方便之门。我听到樊校长先是微笑着给对方解释,每个班都快八十个人了,就是我同意,教室里也挤不下。对方还絮叨着说我跟你们某市长是党校同学,关系不一般,你看要不要让他给你打个招呼。樊校长不耐烦了,嗯哼一声,“啪”地合上手机,连个再见也没说。
牛!
到樊校长那个位置上,身边的女人当然不少。且不说那些找他来报销这个费那个费的年轻女教师们,也不说他结拜的动不动请他去泡吧跳舞的干妹妹们,就说电视台那个女主持吧,也成天缠在樊校长身边,除了不断拉广告,还要我们学校在她们电视台开办一个“教育之窗”的栏目,给全省的学生老师家长们讲课,她来当主持,樊校长做嘉宾呢。不过,学校一年要给电视台交播出费六十万元。每每说到钱上,女主持就走过去,举起粉嫩拳头,敲打樊校长肩部,头勾下来,红唇吐气如丝,在樊校长耳边娇笑私语。她比张曼玉还媚态的眼神直勾勾的,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在樊校长脸上撩拨,一点也不顾及这里是办公室,教育的净土。有时我在旁,樊校长没示意我离开,我不好走,只能神色专注盯对面墙上一位国内驰名的书法大师写的几个大字:无欲则刚。后来,学校办公室的田菲菲一见该女子光临,赶紧找个由头把我喊出来,让我在门口站好岗。好几次,主任们相约来汇报工作,看到我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教务主任拍着我肩膀对其他几位说:“算了,算了,让他俩好好呆一阵吧。”
教学质量是学校的生命线,这点樊校长抓得很紧。大会小会上,他豪情壮志全在一句话:“要让每一个学生都成为状元”。樊校长学数学出身,说这句话时没像骑驴的贾岛样做过推敲,也不知道咬文嚼字。我思忖他是想表达“让每一个学生都有成为状元的可能”这层意思吧,因为状元每年只有一个,有时有并列的,那是例外,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所有同学都并列。不过樊校长这样说出来,教师们也很少反驳,还给热烈鼓掌。没几天,正对校门的教学楼上,拉了条差不多把整个大楼包起来的横幅:“今天你送一个学生,明天还你一个状元”。据说也是樊校长的定夺。上午做广播操时,语文特级教师孟晨羽微笑着说,只有樊校长能开这个玩笑,我们当语文老师的开不起。其他老师跟着打哈哈,说,樊校长高兴,家长看了高兴,我们老师跟着学校风光,多带几个家教,何乐而不为?
没有家长对这句话产生异议,相反,众多家长趋之若骛,不管子女愿意不愿意,使劲往我们学校塞,把我们学校当作一个精密仪器加工厂,似乎孩子经过这里加工,就能成为航天火箭里某个零件。招生考试后录取那几天,学校楼道里的家长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看着碜人。那些家长,钱包里装了足够的现金,用尽心思托够关系排上十多个小时的队,才有够进樊校长办公室面谈的资格。进去了,先把儿子夸得独一无二,十足天才,再答应愿意出十多万的择校费。樊校长大笔一挥,写上赞助费的数额,让家长去教务处办理交钱及相关入学手续。当然,这些是没上分数线又有一定成绩的学生,好学生,学校倒贴钱从全省挖来。
有一次,一位女家长心疼钱,说赞助费十二万太高了,能不能弄个整数,十万。我看到樊校长二话不说,要过那张他签字的纸条。我以为他要改少一点呢,没想到,他三两把把纸条撕成碎片,扔到纸篓里,挥手让女家长出去。那女家长吓蒙了,脸色发白,站在旁边不敢吭气。校长叫我把她推出去。那女家长还是不走,等了整整一天,直等到最后一个家长拿上字条欢喜地走了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说:“校长,你看我这人,太不识抬举了,只要你签个字,你说多少就多少吧。”樊校长白了她一眼,掉头吃饭去了。那家长后来给了十五万。
那几天樊校长简直比国家主席还忙,白天忙着签字,晚上对付宴请,抽空还要向各级领导汇报,汇报时特意说明安排了您多少张白条。有时,他在外面喝醉了给我打电话,只会生硬地吐出几个字,那就是喝醉的位置。我去接他时,别人就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朝车箱里塞,名牌皮具高档月饼进口水果成条成箱的名烟名酒,应有尽有,洪水猛兽一般,咋也挡不住。我看有些礼品,仅一件的价格,就顶我一年的工资。
给这样的领导开车,我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心灵震撼。司机老赵羡慕地对我说,开车跟睡女人一样,差别其实很大。说桑塔纳和奔驰一个样吧,那完全是睁眼说瞎话。车好,手感好不说了,各种功能先进不说了,安保不说了,就说油门踏板的脚感,高保真音响的耳感,豪华太阳膜的眼感,防颠簸系统的屁股感……啧啧,最重要的是,跟上樊校长,好处多不说,别人觉得你是他的红人,对你格外尊重几分。我给你说,你平常看到那么多人跟你打招呼,其实还不是冲着樊校长的面子!因为你的身份啊,是樊校长眼中的“红人”!
“我看都他妈的在抓方向盘,除了能使唤车以外,一切听别人使唤。”我心头有些得意,嘴上却满不在乎。学校四个司机,我最年轻,但最得势,油水捞得多,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