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瑛
菲尔德处在收容所24小时的全天候护理中，罗斯从那时高时低的重重的呼吸声里听到的全是他渴求氧气的无力挣扎。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披上了那件旧鸭绒衣，走出后门，轻手轻脚地把门转身带上。已经是凌晨2点半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银色的寒霜之中。月亮几近圆满了，银光撒在果园里，果树辉映出闪烁的光芒。粗糙的老苹果树仿佛站在队伍的边缘，而她好像正命令它们排队朝着阿普山前进，黑色山峦上的斜坡在最后一排苹果树的上方突然变得陡峭，直伸向天空。如果她的心情平和一些的话，也许会拿出自己的写生本来勾画几笔，过一会儿再涂上颜色。相反，此刻她只不过盯着山脉，像平常一样想着：韦恩·李·寇文是否还活着?一年前，寇文在伯明翰的一家堕胎诊所后面引发了一枚炸弹，炸死了11人。然后他把卡车停在林务局的消防大道上，从此消失在这山里。从那以后没有人，至少没有人承认，再看到过他。
罗斯在这家农场已经住了25年了，她曾无数次站在后门边审视着眼前的果园与山脉。可是今夜的景色却让她有些迷惑，尽管这样的迷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在自己的眉头不知道为何已经紧紧地皱成了一团。她感觉这种不适的瞬间慢慢变成了一种有知觉的思想——韦恩·李——一个身影从一棵苹果树上闪出来，大踏步地穿过果园，迈向山中。那个身影高大，肩膀宽阔，手臂很长，上身有点弯曲，背上还有些银色的竖条纹。直到那个影子转过头来朝她望了望，罗斯才总算弄明白了那身影不仅不是韦恩·李·寇文，那甚至根本就不是个人。
当她跑进屋子准备告诉她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收容所里跟菲尔德坐在一起的志愿者时，她发现这位女士正在扯掉菲尔德鼻子上的氧气管。就在罗斯站在门口瞪着眼睛，想着：“大脚，我刚才看到大脚了!”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了。菲尔德已经停止了呼吸。
1975年，罗斯快满20岁的时候嫁给了菲尔德·科勒，搬到这个农场，离农场最近的小镇叫坦那，到那里去就像去整个世界，哪怕是世界尽头，都能见得到的小杂货店，非常方便。这就是菲尔德为什么选择在这里住下来的原因。他曾经是罗斯的绘画老师，在乔治亚州的一所小州立学院中任教，而当时，她高中毕业后正在这所学院中游学。那时候，他看起来像只瘦弱的螳螂，把溅满了油彩颜料的斜纹棉布裤子的裤腿满满地塞进带着流苏的及膝鹿皮靴中。他把已经花白的头发束成一股油腻的马尾辫扎在脑后，身穿宽大的仿版亚麻上衣，每当他挥动手臂的时候，袖子就如同波浪一般舞动着。在课堂上，一旦激昂地说起美国艺术没有灵魂时，他就来回踱步，不停地抽烟，并每次都给学生说只要有人愿意开车去宾夕法尼亚亲自一枪毙了安德鲁·惠氏，他都将提供啤酒和汽油费。
罗斯的父亲曾在空军情报局工作，根据联邦法律的规定，他每天晚上回家后都不得跟任何人提及白天里做过的工作。她母亲平日里化妆成一名酒鬼，实际工作的保密度甚至比她父亲的更高。菲尔德是第一个真正能告诉罗斯点实情的成年人。他跟她说单单她的乳房就可以让瓜几因发誓永远不再碰任何塔希提岛少女，还说如果能让他哪怕只画一次她的裸体的话，他都会很乐意砍掉自己的右手并且从此不再画画。她第一次给他当模特儿后就上了他的床。他的公寓很脏，里面挂的惟一一幅画是他的自画像，颇似梵·高自画像的风格，经过画像时菲尔德带着很明显的自厌情绪驻足了片刻。睡床上方的天花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抄写着瑞伯德的一篇法语长文，当她说起自己根本看不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时，他几乎要伤心欲绝了。再后来，他独自出门在大街上漫步，感叹着“她的灵魂是多么纯洁”并为此高兴地落泪时，她已经穿好衣服，帮他收拾起房间来。她后来才知道到当时她与菲尔德的相遇不过是个讽刺，那时他已经是个被除名的色鬼教授，不过等她认识到这点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他的身体状况也已经开始变坏了。他一生病，就责怪自己当年诱惑了她这个18岁的少女(当时他43岁)，说要对她好好负责，这让她有些感动，虽然那只是他没有必要的一种补偿。当年的那个少女觉得菲尔德·科勒非常浪漫。
她常常满怀深情地回想起当年学院里的管理员、辅导员和教授们，他们当年一个个轮番来劝阻她离开学校嫁给菲尔德。尽管当时她还很乐意看到他们对自己不顾一切的关注。她曾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又高又窄的悬崖上，他们在边上大喊着叫她不要往下跳。那之前，还从来没有人关注过她是否会跳下悬崖，而她也害怕一旦自己从悬崖上爬下来，他们又会像从前一样不关心自己了。于是她跳了。菲尔德在院长办公室大声咆哮并提出辞职，那时她正在大三的秋冬学期里，两天后学院董事会解雇了他。他们离开学院前往北卡罗莱纳州的那个早晨，有两位校园警察不准他进入她的宿舍。他站在她窗外的草坪里，装出要和警察搏斗的样子，喊叫着：“你们这些法西斯究竟对罗斯做了什么?”站在宿舍走廊里的女生们静静地望着她朝电梯走去。她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都装进了两只箱子和一个大背包中。11月，他们搬进了农场，那时风和日丽，小阳春的宜人气候延续了一段日子。苹果树高高的枝头上，依然挂着些许金黄的树叶，仿佛是她已错过的一场晚会上的装饰物一般，发烂的苹果在盘旋的树梢上摇摆着。薄暮时分，小鹿欢快地跑下山来，使劲地踮起后脚，努力地蹦蹿着，吃掉它们能够得着的苹果。夜晚来临，负鼠们爬上树，尽情地享受着已经发酵的苹果，吃得醉醺醺的。在卧室里，她能听到它们的打斗声，还能不时地听到它们从树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声音。住在屋子里可真是遭灾，这屋已经多年没有人住过了，菲尔德带她住进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水管，也没有电。菲尔德告诉她说摩登世界太奢华，他们要过更接近土地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就是切罗基人在白人入侵前的所保持的本来面目，是白人破坏了这种生活方式，并让他们忘却了伟大精神的指引。
然而，天气刚一转冷，他就对接近土地的生活失去了耐性。屋里惟一的取暖设施就是最前面那间房子里的旧柴炉。第一个冷天的早晨，菲尔德带着把斧子上了山，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一根木柴都没有砍到。他大喊大叫地拼命诅咒她，责怪她不该让他这么麻烦。他把斧子对她的脚边一扔，告诉她以后觉得冷的话就自己砍柴去。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终于设法捡到了可以勉强烧一晚的木枝，把它们砍好拖回院子。劳作的过程弄得她双手暖暖的。第二天，她拿了爸爸给的信用卡(是爸爸以前给她应急用的)去坦那镇买了把锯子。后来爸爸收到帐单后，就去银行停掉了那张卡。
他们最近的邻居是查里和普露提娜·夏尔斯，一对看不出具体年龄的老夫妇，大约在60岁至80岁上下，他们在旁边的山谷里种了一小块地的烟草。罗斯曾经闻到过他们家厨房烟囱里飘出来的木柴烟，也曾羡慕地发现过查里细心地堆放在谷仓边的一捆捆整齐的木柴，于是在从小镇回家的路上，她停下车跟查里做了个自我介绍，请他教会自己如何使用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