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少年

工作计划 |

时间:

2021-07-30 09:4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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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街上玩的哥们传开了,大彪子明天下午四点钟,要在笔山枫树坡接受一个人的挑战。

这话传到东街上混得响的大哥们耳朵里,大哥们只是笑笑把头摇摇,叹一声,大彪子还真是块好靶子。这年头想出名的小弟一茬一茬的,都想一战成名,不愿意或者是说等不及一架一架地去打。要知道,现在东街上成名的大哥,哪个身上没有几道伤疤,就说大彪子吧,头上被人用板砖开过瓢,屁股上也被人拿刀划成像拉开的拉链。大彪子名气虽大,但是还进不了前五。饶是这样,大彪子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出去也是有人喊彪哥的,参加过东街虎和西郊狼那经典的一战不说,先后五六个想踩着大彪子出名来单挑的小弟,都被大彪子打得去找药,不光是治伤痛的药,还有后悔药。

为什么小弟们都爱找大彪子,不找比大彪子名气更大的大哥们挑战呢,那样不是成名更快名头更大吗?不是没有人找名头更响的大哥单挑,有一个在小弟们之间实力最强的小弟,找东街排名第三的大哥单挑,还没有走上三招就趴下了,没过几天,这小弟从家里卷走一笔钱,外出拜师学艺去了。

小弟们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还是大彪子更适合挑战,大彪子名气不大不小,功夫不强不弱,虽然小弟挑战他没有取胜过,但是好歹能走上七八头十招,更有一两个不是输在功夫,而是输在缺乏经验和狠劲上,这让想出名的小弟们看到了希望。更主要的是大彪子德性差,小弟们看不惯,你说你胸口上刺一个张牙舞爪的老虎这没什么,你在成名大哥面前是一副低姿态也没有关系,在小弟面前嚣张一点,小弟们也能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你不能太嚣张,就是比你名气大的大哥们,见到一个街上的小弟,一般情况下,还是给几分面子的。不像大彪子这个混蛋,无论是对一般关系的小弟,还是对经常孝敬你小笼汤包、带嘴恒大香烟,偶尔还请你去长江饭店或清泉楼吃个大餐的贴身小弟,稍不如意,都是张口就骂,出手便打,让小弟们很没有面子。要知道小弟们出来玩,玩的就是个面子。还有大彪子对挑战他的小弟们下手太狠了,那是往死里整。大彪子为人,连其他的成名大哥也都说有些差劲,更不说那些一心要争面子的小弟心里有想法了。

混得开,拳头硬是第一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

这次不知天高地厚,要跟大彪子单挑的是哪个?

友谊新村81栋老宋家的丫头。

这丫头不是小妹,而是货真价实的小弟,大名宋建。

宋建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稀罕,称他丫头也是宝贝不得了的意思,大名中的建和贱同音,道理与取名狗剩一样,都是好养活的意思。

宋建的大姐已结婚嫁到外地,二姐宋华还待字闺中,迷恋琼瑶小说,偷偷和笔友写信,纸上爱恨情仇,搞得跟真的一样。久而久之,宋华自己也成了琼瑶作品里的女主角,长发飘飘,一袭白衣,一切行为做派照着小说里写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拿现在的话就叫女神。但是女神落在人间,也得被她妈妈使唤,这不,她要帮妈妈打酱油去。

宋建要单挑大彪子,不是为自己混世扬名立万,而是为二姐宋华出头。宋建与大姐因为年龄差得太大,不算很亲。他与二姐宋华是“挨肩段”,平日里又打又闹,但是也格外亲。二姐疼他。宋华捡破铜烂铁卖几个钱,总少不了宋建的好处,冬天热乎乎的点心,夏天冰爽爽的冷饮,有时甚至甩给他一块两块钱的“巨款”。当然,不仅仅是金钱物质上的东西,也有精神食粮,如连环画和邮票。小屁孩爱搞个收藏,集火花,集糖纸,集烟标,集玻璃球,集连环画,什么都是宝贝。宋建的最爱是集邮。一枚邮票、一本连环画,能让宋建幸福快乐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次宋华捡破烂,捡到一本《红旗》杂志,杂志很普通,不普通的是杂志里夹的一封信。其实这封信宋建也不关心,宋建稀罕的是这封信上贴的邮票——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宋建把信封泡在水里,等信封浸透水后,小心翼翼地把邮票从信封上撕下,哈哈,完好无缺,阴干后在玻璃板下压平整。这枚《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使得宋建在包括阿明在内的小伙伴面前,显摆了好一阵时间。

2

临津市百货公司位于东街的三岔路口,商店门前有一块空场地,是东街闲人聚集打牌、扯淡、看连环画、瞧热闹的好去处。大彪子在这里打“五十K”,眼看这局就要被对方打个清水,要输两包带嘴的恒大。也难怪他输牌,注意力一点都不集中,两只眼睛贼似的不时地睃向四周,看到有长相齐整的大姑娘小媳妇路过,就流里流气地想上去撩人家,心思压根儿不在牌上。他老远就看见小葱一样青葱的宋华走过来,把手上牌一扔,跑上去一把拦住:“宋华,你这是去哪?”

宋华本不想搭理这个小痞子,因为同过几天学,人家现在主动打招呼,不理不睬也讲不过去,便懒懒地回了句:“打酱油。”

“打酱油?打什么酱油,走,跟我回家睡觉去。”大彪子像公鸭一样嘎嘎地坏笑着说。周围的人,听到大彪子这耍流氓的话后,上年纪的都把头摇摇,心说德性跟他老子一个鸟样,哥们儿则哄地大笑起来,彪子哥,牛哦。

东街上玩的哥们儿,时尚称呼自己的父亲为老头子,当然是在背后,当面还是要叫爸的。而大彪子与众不同,背后称呼他父亲为“老东西”,当面……当面他现在也不喊爸,顶多就是“哎”。“老东西”在东街,也出了名的。当年,“老东西”有一次下小夜班,对一个上大夜班的女工说:“上什么大夜班?走,跟我回去睡觉去。”这话要是对喜欢开玩笑的糙娘们说,倒也没什么,说不定人家还配合你:“睡觉就睡觉,哪个怕哪个?”活该“老东西”倒霉,这女工可不是糙娘们,再说人家老公是现役军人,还是个连级军官。

女工一把揪住“老东西”,大喊大叫起来:“抓流氓!”值班的保卫科长闻讯带人赶过来。那年头,调戏军属,能有好果子吃?“老东西”为一句话,背上了一个行政记过的处分,单位普升工资,“老东西”因为处分在身,按规定,这一级工资就没有升到。如果说为一句话背上处分没有涨到工资,人们或多或少对“老东西”有点同情,那么,“老东西”后来是以实际行动准确注解了臭流氓这一词的含义,挣得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的评价,人们是一点都不同情了。

没过不久,“老东西”又去偷窥来慰问演出的文工团女演员洗澡,被人发现。“老东西”逃跑,慌不择路间,“噗通”一声,掉进一个露天粪窖,糊了一身屎尿。

老账新账一把算,“老东西”被送到南湖农场劳教一年,人们都说:“该!”

这之后,东街人骂流氓,如果仅仅是骂“流氓”而不加个“臭”字的话,简直就不是骂人而是骂俏了——打情骂俏。不骂“臭流氓”,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正义正派正经,不足以表达自己对流氓的愤怒与不屑一顾。

大彪子的老娘,是个老实巴交又病歪歪的家庭妇女,本来在家里就受够了气。这次,又气又丢脸,加重了病情,没过多久两腿一蹬走了,走得不甘心不放心:不甘心是因为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不放心的是大彪子这个不省事的熊孩子。

多年以后,临津这个江南小城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说是罕见,是因为这场大雪下得特别早,在公历十月中旬。前几天,还像夏天一样电闪雷鸣下了一场暴雨,暴雨之后天放晴,忽然晚上就雪花飞舞,碗口粗的树枝被压断,雪后气温骤降。季节省略了秋天,直接从夏天跳到冬天。一个在东街美食城做保洁的大妈,早上扫雪,发现街口堆了一个雪人,大妈边嘀咕哪个筋涨的大清早的堆雪人,边拿起工具准备把这雪人铲走。铲着铲着,就铲出一个人来。警方确定,这个人是冻死的。

美食城老板大彪子瞪着一只眼,发现他父亲——他从前怨恨的“老东西”,脸部表情不像是冻死的,倒像是笑死的,或者说睡着了做美梦,在梦里不知不觉被冻死了。

终于,大彪子的一只眼里,流下了一滴泪。只是,大彪子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滴泪,是为父亲流,还是为母亲流,抑或是为他自己流?

3

“臭流氓!”宋华骂了一句,骂不下去了,她扬起巴掌,使出吃奶的劲向大彪子的脸上扇去。

大彪子早有防备,脸一闪,掉过屁股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边用公鸭嗓子朗诵起《啊,宋华》的诗来:

啊,宋华!

你是我夏天的雪糕,

你是我冬天的棉袄。

啊,宋华!

你是我饥饿时的面包,

你是我夜晚时的灯泡。

……

街上玩的哥们,也不是动不动就动拳头,心血来潮时也玩玩斯文,文学女青年宋华说这种人是屎壳郎戴眼镜——冒充知识分子。

大彪子就玩过斯文,临津话和南京话很像,淋雨不说淋雨,说沰(duó)雨,一次,大彪子很谦虚地问一个放假在家的南京大学中文系大学生——被他欺负过的初中同学,沰雨的沰怎么写,大学生想了半天,没有想出来,就说:“沰雨是方言,普通话里没有沰雨中的这个沰字。”

大彪子吐出一串烟圈,轻蔑地说:“不会写就说不会写,不要鸭子死了——嘴还硬。老子免费教你,沰雨的沰是怎么写的,就是左边三点水,右边是石头的石。你这个大学生还不如人家蹲过十几年号子的臭老九,真是狗屁。唉,现在的大学生是鳄鱼生壁虎——一代不如一代。”

没有等大学生做出反应,大彪子又摇摇头,无比悲悯无比痛心地说:“大学生都像你这样没文化,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四个现代化?”

大彪子剑走偏锋,不是用拳头而是用嘴巴,成功地教训了南京大学中文系大学生的故事,很快在东街传开。最高学历初中毕业的东街少年,扬眉吐气,喜笑颜开,纷纷翻身农奴把歌唱:“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忽地,一声尖利的口哨,一群小哥们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那两天大彪子受到小弟们敬的香烟格外多,成名大哥们也说,大彪子邪是邪,倒还有点歪才。正经孩子不服气,宋华拉着宋建查字典,并没有查到这个沰雨的沰字,姐弟俩一致认为是大彪子胡编乱造,故意为难人家大学生。倒是大学生回校后,请教古代汉语老师后得知,沰雨的沰,还真是如大彪子所说那样写的。而宋建真正认识沰雨的沰字,是多年以后,他在建行当保安,一次无意中翻阅营业大厅给顾客看的《扬子晚报》,上面介绍南京方言,就提到了“沰雨”这个词。宋建叹了一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后,故作谦虚地问在省示范高中临津三中文科班读书的儿子,“沰雨”的“沰”怎么写,儿子不出意外地被难住,宋建乘机显摆。

虽然大彪子有点歪才,但是在街头少年间流行的诗《啊,姑娘》,却不是大彪子的作品。宋华不知道,大彪子用来调戏自己的打油诗,原作却是自己的宝贝弟弟宋建,在看过一部外国爱情电影后即兴胡诌的《啊,姑娘》。大彪子只不过将其中的姑娘改为宋华而已,至于这首打油诗是怎么流传到街上的,连宋建自己都不知道。

东街街上玩的哥们泡妞不作兴说泡妞,时兴说“处山头”,有考据者认为这是根据胸部特征,来区分男女性别的,“山头”自然是女的,“平头”就是男的。街上玩的哥们姐们调侃,哥们说:“嗨,山头!”姐们回一句:“嗨,平头!”

《啊,姑娘》这首诗一诞生,很快成为街头少年“处山头”的“葵花宝典”。小哥们第一崇尚拳头硬,第二崇尚嘴皮子溜。“处山头”雅称谈恋爱,谈恋爱当然要用嘴巴谈,笨嘴笨舌怎么谈,孬汉娶花枝,这孬汉多半有一张哄死人不偿命的嘴。

有头脑像大彪子一样好使的,就因人而异,针对性地将《啊,姑娘》这首诗中的姑娘,改为阿丽、小芳什么的。有小哥们不喜欢吃面包,于是把其中的“面包 ”改为“大肉包”,还强调是清泉楼的大肉包:“啊,姑娘,你是我饥饿时的大肉包,清泉楼的大肉包!”

如果脑子笨,一字不改也不怎么影响效果,这也是一首好诗。

丫头宋建一时的即兴之作,丰富了东街的街头文化,扩大了“处山头”的队伍,一时间,群情激奋,人人蠢蠢欲动。

……

宋华现在是大姑娘了,不是拾破烂的黄毛丫头了。

光天化日之下,被痞子大彪子欺辱,她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酱油也不打了,转身跑回家,一头扎在自己的床上放声大哭起来,惊得在厨房忙活的妈妈,忙跑过来察看是怎么回事,在院子里打沙袋的宋建也闻声跑过来。

妈妈连声问怎么回事,宋华抬起脸,看看妈妈正要说话,又瞥见弟弟宋建,她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又埋头哭起来。

宋建见状转身出去了,他到街上转了一圈后,很快就搞清楚二姐哭的原因了。

这是二姐的耻辱,也是宋家的耻辱,更是他宋建的耻辱,因为他是宋家唯一带把的。

那时的东街少年,看《少林寺》、看《霍元甲》、看《上海滩》,看金庸、看古龙的小说,但凡有点血性,谁还没有个英雄侠客梦。而宋建在语文老师的影响下,又很是背诵了一些金戈铁马、昂扬向上的诗词。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男儿不能不出头,不然家门就蒙羞。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我要人的尊严,要心的颖秀。

……

宋建的脑海里一百个声音在说:“打!”

“打!”宋建像一只愤怒的豹子,看着东街低吼了一声。

4

在东街街坊的眼里,宋建爸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宋建妈呢,“这个女人麻溜,有点难搞”,东街人都这样说。

宋建爸说:“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

宋建妈说:“不怕老子穷,就怕儿子■。”

宋建妈是一江之隔的枞阳东乡人,娘家一带惯有习武之风,那里练武不分男女,从小抓起,没有花架子,注重实用,不讲究固定套路,任何一件农具和住家用品都可以成为手中的武器,有扁担功、板凳花、草杈功、椅子功等等。

说归说,在宋建家里,说话最算数的还是话不多的宋建爸。几年后,宋建看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剧里方世玉的老丈人雷老虎,敲着铜锣高喊着要以德服人时,禁不住眼泪都笑出来了。

宋建练武是偷偷摸摸的,他不完全是自学,寒暑假到外婆家玩,也曾得到过舅舅的点拨。

尽管是偷偷摸摸地练,宋建的爸爸还是发现了,宋建结结巴巴地以锻炼身体来搪塞。

“记住,你不要惹事!”爸爸严厉警告宋建。

5

秋末冬初,笔山枫树坡的枫叶如往年一样红了。笔山红叶本是临津一景,今天,一件大事就要在枫树坡发生,宋建跟大彪子的单挑如约在这里进行。

大彪子带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穿着很大众化夹克衫、留着长发,跟着大彪子混的小弟,另一个是理着小平头、脚蹬黑色皮鞋、身穿一套风纪扣扣得紧紧的藏青色中山装的大哥,造型好比《霍元甲》里的陈真,人呢,长得要比陈真的扮演者梁小龙帅得多。中山装大哥名声自然比大彪子要响,看外表,中山装大哥像坐办公室喝茶看报批文件的领导干部,不像打打杀杀混世的大哥。中山装大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中山装是中山装大哥的标志,东街的成名大哥都有自己的标志,除了中山装大哥,还有风衣大哥。风衣大哥的造型就是《上海滩》里许文强的翻版,梳着大背头,身上是穿着西服系着领带,外罩银灰色风衣。风衣大哥可是没有周润发长得帅,虽然也是个小白脸,但是长了个酒糟鼻,而且正因为脸白,酒糟鼻就红得格外惊艳……不说风衣大哥了,说中山装大哥。中山装大哥不是给大彪子撑场子的,而是作为裁判和公证人出现的,道有道规嘛。无名小弟宋建只带来一个人,是瘦瘦条条斯斯文文的阿明。

“小狗鸟,看在你是我未来小舅子的分上,你二姐夫我就让你三招。”大彪子嘴角叼着带嘴的恒大香烟,抖着腿很鸟地说。怪不得大彪子很鸟,宋建抬眼打量大彪子,发觉大彪子的造型,就很有成名大哥的派头:发型是前分头,后波浪,中间梳着一条杠;上身是大花格子休闲西服,下身是裤线笔挺能削萝卜的紫红色大喇叭裤,脚上是锃光瓦亮的三接头棕色皮鞋。不认识的猛一看,觉得大彪子既像归国华侨,又像还爱臭美的花大姐。大喇叭裤和三接头皮鞋不算特别拉风,特别拉风的是大花格子休闲西服,这可是黑沙河服装市场刚从广州进的货,没几件,老板是大彪子一个从“南大”毕业(南湖劳教农场释放)的小兄弟。不知为什么,大彪子今天有一件宝贝没有亮相,一副号称香港进口的茶色蛤蟆镜。

“让你妈的逼。”宋建爆了一句粗口,与穿着很张扬的大彪子相比,宋建穿着一套咖啡色中规中矩的青年装,这是一年前他妈妈扯的布,宋建坐四路车颠簸四十分钟跑到狮子山,专门找著名的小谢裁缝做的。小谢裁缝做小伙子的青年装、大姑娘的连衣裙,在临津市有名气。

宋建爆出粗口后,毫不客气地动手了。

不,宋建不是动手,他是动嘴。宋建骂过一声后,紧接着一口不知是痰还是唾沫的液体,准确地喷在大彪子的右眼。

大彪子本能地用手去摸眼睛。

宋建在动过嘴之后,还是没有动手,他动的是脚。宋建的脚上是黄色翻毛皮鞋,他爸爸发的劳保用品,厚实。宋建在喷出嘴里的液体后,紧接着一脚踹向大彪子的左下角——左脚与小腿的连接处。

这一脚势大力沉。

大彪子猝不及防被踹个正着,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栽去,大彪子努力着调整想稳住身子,宋建及时上前一把揪住大彪子的大花格子休闲西服的领子,顺势一带,大彪子再也控制不住,向前狗吃屎般地栽倒,宋建再次顺势骑在大彪子的身上,挥拳向大彪子的脸上打去,那架势犹如武松打虎。

在一旁默默观战的阿明,这时忽然一会儿趴,一会儿蹲,一会儿站。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部照相机,是刚上市的雅奇牌135傻瓜照相机,简单好用,无需对光圈和调焦距,适合抓拍、抢拍。现在,阿明就在抢拍“武松打虎”,用的胶卷在当时堪称奢侈品,是可以拍36张照片的柯达彩色胶卷。

“住手!”看看大彪子无还手之力,公证人兼裁判的中山装大哥大喝一声后宣布,“大彪子,你输了。”中山装大哥毕竟跟大彪子熟,有些偏向大彪子,这情形他若不宣判胜负,大彪子只会被揍得更惨。

6

“丫头,你没有按套路走啊。没有按套路走也好,打架不管什么招,能打赢就是好招。”宋建妈妈笑眯眯地对宋建说,心里对儿子已得自己娘家武术精髓深感欣慰。

“妈,你讲什么?咦,你知道我单挑大彪子,是哪个大嘴巴对你讲的?”

“没有哪个对我讲,是老娘在大枫树上亲眼看到的。”

“妈,你还爬到树上看着儿子跟人打架?”

“老娘上树还用爬?对了,阿明那个小鬼头拿个照相机,照你们打架干什么?不会拿到派出所当证据吧?”

“妈,你把阿明当什么人。是我叫阿明照的,虽然是当证据用的,不过不是给派出所,我没这么傻。”

“那到底当什么证据?”

“大彪子被我打倒在地,有照片为证,他想赖也赖不掉,再想狂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哈哈!”

“对了,阿明的照相机哪来的?”

“买的。”

“买的?是阿明买的?”

“是我跟阿明合伙买的。”

“你跟阿明合伙买的?阿明父母是双职工,他家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妈妈一直惯他,阿明手上有钱不奇怪,你的钱哪来的?”

“是妈妈你给的压岁钱,还有大姐他们那次回来给的。”

“那也没有这么多啊。你不会只出个零头,就说是跟阿明合伙买的。丫头,你不要以为在学校里帮阿明打过几次架,就去占人家阿明便宜。你要是这样,不用你爸爸动手,老娘的擀面杖不把你屁股打开花,老娘就不姓周跟你姓宋。”

“嘻嘻,妈,要是在解放前,你可不是要跟我爸姓嘛,叫什么宋周氏。”

“少油嘴滑舌。我问你,你的钱到底怎么来的?”

“钱主要是二姐给的。二姐上班后,每个月都要给我钱零花,多的时候是十块,少的也有五块。这些钱,我都没有怎么用。”

“怪不得你对你二姐这么上心。你们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呀,晚上睡觉要注意,不要睡得太死。”

“妈,你是担心大彪子晚上会上门?”

“大彪子要是敢上门,哼!老娘的擀面杖不是吃素的,不打断他的狗腿才怪。我是怕你爸。你不是不知道你爸这个人,他要是知道你跟人打架,肯定会揍你。”

“老宋,你要是打丫头一下,不要怪我跟你翻脸。”睡梦中的宋建被惊醒,就见房间里的灯已被拉亮,爸爸脸阴沉得能滴下水,右手高举货真价实的军用牛皮腰带,却没有抽到自己。原来,爸爸的右手腕被妈妈攥住。宋建看到爸爸作势欲挣开,却没有挣开,不由得在肚子里笑起来。

“丫头,你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妈妈催促宋建。

“哧溜”一下,宋建溜了。秋末冬初的夜里已经很冷了,没有穿外衣的宋建一路跑着,跑到前面一栋房子,敲开一间披厦,这披厦是阿明的房间。好汉不敢跟老头子作对,也不能吃眼前亏,还是躲躲好。

宋建溜走后,宋建妈还紧紧攥住宋建爸的手,她怕一放手老头子追出去。宋建爸见宋建跑走了,“哼”了一声,被宋建妈抓住的手,一沉一翻,一记“金丝缠腕”,反将宋建妈的手先攥住后甩开。

“呀!”宋建妈有点惊讶,她知道宋建爸上过朝鲜战场,不知道宋建爸作为38军军部直属侦察营尖刀班战士,深入虎穴,生擒活拿美国鬼子,获得重要军事情报。

“有初一,就有十五。他打架这么打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你惯他,会害了他的。”宋建爸爸气呼呼地说。

“你讲得一毫不错,有初一就有十五。大彪子嘴巴初一能对你女儿不干不净,要是不教训,十五就能骑在你头上拉屎。”宋建妈不服,据理反驳。

7

大彪子长这么大,不是没照过相,只是照彩色相片却还是头一回。虽然没有花一分钱,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街上玩的成名大哥都收到了一张彩色相片,还有东街贴电影海报的那面墙上,也贴上了同一张底片洗出的彩色相片,是宋建的死党阿明的摄影作品,精挑细选出来的,角度、焦距、光线都恰到好处,还有个名字就叫《武松打虎》,这“虎”自然是大彪子,“武松”是宋建了。

大彪子栽了,栽得别具一格,不敢说是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栽跟头的大彪子,去那个“南大”毕业在黑沙河卖服装的小兄弟家看三级片,却吃了闭门羹。小兄弟倒也没有做绝,临关门,扔给大彪子一个塑料气体打火机,说﹕“拿去玩吧。”

塑料气体打火机不稀奇,稀奇的是打火机上的贴画,常温下看是一个穿泳衣的美女,用火一烤,随着温度的上升,美女身上的衣服就隐去,变成纤毫毕现的裸女。刚开始那哥们显摆,大彪子很是眼馋。

大彪子百无聊赖,打着一只普通的打火机,烤着有稀奇贴画的打火机,欣赏着裸体美女。

看一眼不过瘾,看两眼也不过瘾。大彪子看着看着,哈喇子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忽然“砰”地一声,有稀奇贴画的塑料气体打火机爆炸了,碎片飞进大彪子的右眼。

瞎了一只眼的大彪子,成了东街闲人,无法再出去混世了。后来,他在东街三岔路口摆起烧烤摊。大彪子烧烤,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酥软脆麻香辣,渐成东街一绝。到后来,大彪子就发了,成了本市最大的美食城老板。

丫头宋建在东街上也没晃荡几年,就给他爸弄去当兵。退伍后,在临津市建设银行当保安,阿明在那里做保安队长。

隔壁就是彪哥美食城。一到晚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挤得水泄不通,彪哥美食城的招牌特色烧烤摊沿街呈一字长蛇阵齐整摆开,烟熏火燎,热气腾腾,香飘几里开外。宋建站了一天岗,有时就和阿明队长来这里吃烧烤喝啤酒。阿明自那次照相事件后,迷上了摄影。现在上班时,脖子上都挂个“单反”,美其名曰玩街拍,他已经是市摄影家协会的会员了。当了大老板的大彪子偶尔来东街美食城视察,碰到了,也会过来凑个热闹,喝喝酒,吃吃大龙虾。大彪子剃板寸,戴墨镜,穿得西服笔挺,说话轻言细语,举止和缓斯文,身边小鸟依人一样偎着一个美人儿,正是宋华。宋华的婚姻是写信写来的。她与一位外地笔友互通了好几年信后,就嫁了过去。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两人性格不合,经常大打出手,不久就离婚了。回临津后也不知咋就挂上了大彪子,她依旧很美,照大彪子的话说:眼睛里含着水,浑身冒仙气。

街面上起风了。应急灯煞白的光晕下,宋建一抬头,正瞥见他二姐的侧脸,那细瓷般的脸上有一点点的哀愁,还沰着一滴雨。

分明是一滴雨。

妈拉个巴子。宋建摇摇头,觉得自己又喝大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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