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督军与田大美人

工作总结 |

时间:

2021-08-28 10:4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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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收到加急电报

1921年冬夜,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松辽平原上。松林、白山、冰河,闪电般在凭窗眺望的乘客眼前掠过。在这列火车甲等包厢的软席上,坐着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就是这年三月升任黑龙江省督军的吴俊升。说起吴俊升,也许有人还陌生,但提起吴大舌头,就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他老家在山东历城,清同治二年(1863年)10月21日生于奉天省昌图县老城镇兴隆沟。五岁时随父到郑家屯谋生,由于他说话含混不清,有口吃毛病,所以人送外号吴大舌头。

吴俊升早年随父贩马,而后加入辽源捕盗营。由于他在剿匪战斗中屡建奇功,威震东三省,所以官职屡屡提升。

今天,他这是要回老家郑家屯。因为昨日他收到了两封加急电报,一封是辽源县鲍县长拍发的,电文是“天合长经营不善,突出巨漏”;一封是掌管天合长的掌柜马杏天三姨太田水仙发来的,电文是“杏天失踪,请助查询”。

吴俊升戎马出身,又是个急性子,他把那两封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气,气得他一连摔了包厢里几个精美茶杯。弄得副官长张文彬不敢近前。

这时,石得山走进吴俊升的包厢,吴俊升对这位妻兄加部下的石得山素来敬仰,递烟、敬茶、让座。石得山劝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咱们就当是破财免灾吧!”吴俊升叹道:“你说的也是,可是,这电文里‘巨漏’二字,恐怕不是个小数目,不然鲍县长能亲自给我拍加急电报吗?”石得山走到近前,给吴督军沏了一杯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可别为这事愁坏身子。再说我看马杏天是性情中人,不至于坑骗咱哥们儿,加上他还是你的磕头弟兄。如果他真那样昧良心,难道不怕吃饭的家伙搬家?”吴俊升长叹一声:“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马杏天那小子脑瓜灵,识文断字,又会双手打算盘。说不定是携款潜逃了。”

郑家屯有吴俊升二十几家商号。早年,马杏天曾资助过逆境中的吴俊升,可以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所不帮。吴俊升发迹后,并未忘恩,不但大礼回报,还与马杏天结下了金兰之好。后来,马杏天为吴俊升经营了一家远近闻名的粮栈兼丝房——天合长。几年下来,买卖越做越大,银钱如洪水一般流进了天合长。接下来,仗着财大气粗,吴俊升又开了十几家店铺,买了良田几百垧。吴俊升深知,没有马杏天,他在郑家屯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大的家业。但是人常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现在这位老朋友难道变心了?要是那样,他妈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别忘了你家还在郑家屯。你也不想想,跟老子唱对台戏的,哪个能有好下场!

中午时分,火车缓缓驶入了商埠重镇郑家屯。月台上,人头攒动,凉风习习。鲍县长领着若干人等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吴俊升打起精神,强作欢颜,缓步下了火车,与鲍县长寒暄过后,坐上了枣梨木玻璃马车,疾驰而去。

吴俊升坐在县府大厅的沙发上,呷了一口鲍县长递上来的碧螺春茶,心情刚刚显得好一些,笑道:“鲍县长,到底啥事你让我回来?”鲍县长皱了皱眉,苦笑道:“是这样,天合长年终盘亏,少了八万大洋,加上马掌柜突然失踪,我一时乱了方寸,所以才给您拍了加急电报。”

“少了银子就少了呗!马杏天为何失踪?近日可有他的消息?”吴俊升显得不耐烦。“这个,这个,我正派人四处寻查。”鲍县长嗫嚅着。“不行,马上备车,去天合长!”

外面,阴云四合,北风呼啸。一辆玻璃马车飞驰而去,车后卷起滚滚浓尘。马车在天合长门口突然来个急刹车,吴俊升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天合长。

天合长商号,是一排排翘檐飞脊的青砖大瓦房。穿过堂屋,里院正房厢房十余间,两进四合院,住着马杏天的家眷和账房、伙计。吴俊升先到四下看看,见店里冷冷清清,无人应答,心头火又一下蹿上房。刚要发作,猛然间,他看到马杏天正手握抹布,擦着桌椅,抬头向他微笑,他刚要上前搭话,猛然想到,这人不是马杏天,而是周老六。这人也是山东人氏,后来下关东,在生活无着时,是吴俊升救了他,还让他当店铺伙计。他酷似马杏天,即使是熟悉这里的一些客商有时也搞错。周老六走上前来,给吴俊升沏茶。吴俊升一摆手:“快让马掌柜来见我。”周老六低下了头,欲言又止。这可惹恼了吴俊升,“啪!”给周老六一个耳光,“一群废物,都是他妈吃屎的货!”吴俊升火顶脑门子,举手还要打。突然一个身穿长袍的人闯了进来,擎住了吴俊升又扬起的巴掌。这人高个儿,三十多岁,眉清目秀,嘴角有一颗黑痣。吴俊升感到意外,没想到在这里竟有人敢挡他的驾。吴俊升大喊一声:“反了你,给我绑了!”几个马弁一拥而出,将长袍人捆了个结结实实。长袍人面不改色,立在堂中。这人就是天合长的账房先生刘中秀,其人胆大心细,儒雅风范,深得马杏天信赖。在伙计们眼里,他与马杏天就是多个头换个姓。吴俊升怒火攻心,异常烦躁,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咬牙切齿地命令卫队:“把天合长的伙计全给我绑了,多咱见到马杏天,再放他们!”一转眼,被绑的人黑压压挤满了堂屋。吴俊升脸色铁青,眼睛瞪得大大的,把店堂里的八仙桌拍得“啪、啪”山响,令人生畏,无人敢上前求情。当他正要转身离开这里时,忽然有人来报,葛明心道长求见。

二、 田水仙不依不饶

吴俊升刚要摆手说不见,但一听葛明心三字,就把手缓缓地放下了,说了声西厢房会客,就径直朝西厢房走去。西厢房里,吴俊升刚进屋,帘笼一挑,葛明心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深蓝色道袍,头戴玄色道冠,面带祥和之色,冲吴俊升一抱拳:“大帅一向可好!”

葛明心,法号月潭,本是奉天太清宫道士,吴俊升建家庙后,将其远道请来掌管家庙。此人道法高深,很有学识,深受吴俊升敬仰。吴俊升曾提出拜他为师,但葛明心认为,一个督军认他一个贫道为师,有失督军脸面,就婉言拒绝。最后,吴俊升退而求其次,与他结拜为兄弟。后来,葛明心离开吴家庙,回到奉天太清宫当主持道长。奉天因扩路要扒太清宫前院,葛明心为保持太清宫原貌,求救于吴俊升。吴俊升闻讯当天乘火车直达奉天,在太清宫见到葛明心后,随即给奉天市长打电话,当时是秘书接的电话。吴俊升急了,吼道:“快让小白接电话。”白市长刚接过听筒,里面就传来吴俊升如狮子般的吼声:“白市长吗?我是吴俊升!你听着,谁敢动太清宫一根毫毛,我让他脑袋瓜子搬家!”随即撂了电话。白市长当时魂都吓飞了,后脊梁腾腾直冒凉气。谁惹得起这吴老爷,连夜修改扩路图纸,未动太清宫一砖一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葛明心坐在檀香木雕花椅子上,喝了一口吴俊升为他泡上的香茶,欣赏着这西厢房的装饰:墙上挂着一座罗马式大挂钟和一些名人字画,地上摆着景德镇青瓷大花瓶。葛明心半天不说话。吴俊升开口道:“师傅屈驾光临,有何指教?”葛明心笑道:“善哉!善哉!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帅为何要绑人啊!难道就因为那区区几个钱吗?听我一句话,我劝大帅尽快放人,不可伤及无辜。”吴俊升听后,烦躁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好吧!放人。”吴俊升低声答应着。两人谈了片刻,葛道士告辞。吴俊升送走葛明心,回到堂屋,刚要吩咐松绑放人,猛听得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副官张文彬禀报:“外边有十几家商号要保马杏天!”吴俊升看了看那递过来的一大堆名片,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地方名流。心想,这马杏天到底搞什么名堂,本人不出来见我,反有这么多人作保。不行,这里面一定有鬼,我先不放人,看他还耍什么把戏。命令道:“来客一律不见。”静寂了一会儿后,一阵叫骂声由远到近传进了堂屋:“我寻思是谁呢,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督军吗?我们犯什么法了?怎么?不让进,好大的架子,就是法场,今儿个老娘也要闯!”“咣、咣!”门被踹开了,一位女子怒目立在门口,一股香风随即冲了进来。吴俊升抬眼一打量,那女子二十几岁年纪,发如墨染,面似桃花,乳峰突起,身段苗条。穿一件黑地云锦妆缎子旗袍,外套红色马甲,颈挂一串玉色珍珠项链,足登矮黑色皮靴。 吴俊升暗道:这就是人送外号田大美人的田水仙吧!果然是容颜靓丽,不同凡响。他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也有一见面就让人往高粱地里想的女子。

吴俊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赔笑脸:“噢,原来是嫂夫人,什么事呀!看您气成这样。”“吴大督军,我看你是打酒不喝,装着玩!”田水仙甩头扬脖,一阵冷笑。来人正是马杏天的三姨太。此人不但容颜娇美,而且才气过人,吉林女师毕业,曾受高人指点,学习绘画,还写得一手好字。在郑家屯这个地方,堪称才貌双全的女秀才。其父田虎在高家炉一带,也是个家财万贯的土霸王。吴俊升早年穷困之时,田虎曾慷慨解囊,全力资助。因此,吴俊升对田水仙的胡搅蛮缠,有些无可奈何,一时乱了方寸。

田水仙手举香罗帕,一边哭一边说:“姓吴的,亏你干得出来!杏天找不到,你绑伙计算哪路豪杰?还不如来个痛快的,拉出去毙了省心!”吴俊升感到这娘们儿真够厉害的。马杏天拐走八万大洋,又派出三姨太撒泼,一时懊恼又涌上心头:“我要见杏天。你交出杏天,我就放人。”田水仙闻言略一激灵,随即大放悲声:“杏天!你在哪儿呀!你个遭天报的冤家,你出来看呀!店铺赔钱,咱当牛做马还他便是,干吗躲起来,让大伙跟着你活受罪!”

吴俊升见田水仙忽晴忽雨,心中犯疑,难道马杏天是畏罪潜逃?如果是那样,就是我的不对了,为了这几个钱,我把兄弟情谊搁哪了?想到这儿,他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这位田大美人,但见她哭声甚高,直用香罗帕揩眼,并不见泪,而且有时双手捂脸,眼睛在手指缝里窥探。吴俊升拍了拍大腿,我看是戏中有戏,马氏夫妻要合伙耍我。

田水仙突然哭声又起,见吴俊升不理她,就猛然冲上前抓住吴俊升的衣襟:“姓吴的,我问你,你到底放不放人?”边说边用拳头猛击吴俊升前胸。吴俊升气愤已极,忙唤卫兵把她拉开。忽听有人来报,田二爷求见。吴俊升吃了一惊,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是唱皮影戏,一切都好像有人在幕后操纵似的。他放下田水仙,忙出外迎接曾有恩于他的田二爷——田虎。

三、 吴督军左右为难

吴俊升来到门外,见四人抬的大轿立在当道,轿旁站着一位老者。此人头戴一顶黑灰色无檐呢子帽,围着狐狸皮围脖,身披棕色羊皮大氅,足蹬东洋黑色皮靴。年近古稀之人,仍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他手握紫红色雕龙文明棍,在鲍县长和张文彬的陪同下,走上前来。

“哎呀!不知二爷驾到,有失远迎,兴权这厢有礼了。”吴俊升暗忖,田虎家在郊外,离城三十多里,不是有人事先安排,为何在这么严寒的天气赶来?田虎朝吴俊升微微点点头,并不答话,然后,昂首挺胸,步入天合长。田水仙见来了救星,一路小跑来扶爹爹:“呦!大冷天爹怎么来了,看把您冻的。”田水仙帮父亲摘下围脖,挂在衣架上。众人把田虎让到热炕头。田虎坐稳后,接过吴俊升端上来的热茶,微微喝了一小口,随即放在炕桌上。沉默半晌,田虎开口道:“兴权啊!马杏天是不是你逼走的?我是管你要人来了!”

吴俊升闻听此言,吓了一大跳,熊熊怒火顿时灰飞烟灭。他想这下糟了,这田虎在郑家屯一带可谓有头有脸,黑道白道都有他的人,而且达官显贵见他也得退让三分。今天他倒打一耙,反倒管我要人,这可怎办?吴俊升急得直搓手,忙点头哈腰地解释:“二爷可屈死小人了,杏天哪是我逼走的,我也是接到电报才回来的。”

“啪!”田虎一拍桌子:“我的吴大督军,你不老实。门里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店堂绑了一大堆伙计,杏天还敢回家吗?”“二爷!话不能这么说,见不着杏天,没法子,就抓了两个伙计。”吴俊升又是直搓手。“什么没法子,没法子就可以乱抓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酒不就是水吗?钱不就是纸吗?你把杏天逼走,把伙计收监,这难道就是堂堂督军的所作所为吗?杏天不在,你朝伙计们要钱,我敢说,就是杀了他们的头,量他们也拿不出钱来。想要钱吗?就像你当年跪地求我那样,找二爷我要哇!”

田虎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二爷可是有钱有物还有人哪!要钱,奉天钱号、日本正金银行、美国花旗银行,都有我的账号;奉天票、现大洋票、哈尔滨大洋票、大洋钱、小洋钱,我问你要多少?要物,这县城西街就有我三四十间青砖大瓦房,河套好地有一万多垧,奉天、吉林、哈尔滨还有我二十多家大商号,我问你要哪处?要人,军界里、官场上、匪帮内,我都有哥们儿,你说想办啥事?就连你们的大帅张作霖到郑家屯,不也登门拜访我田二爷吗!在座的想想,二爷不是跟你们吹乎吧?”

田虎敲山震虎,一番自我标榜,把屋里人说得目瞪口呆。田水仙眉上喜色,来了精神,忙过去劝田虎:“爹,提这些干什么,吴督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像您这样的恩人他要是不给面子,那他今后何以服众?怎么有脸当督军啊!”

话说到这分儿上,吴俊升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放人吧,田氏父女也许不闹腾了,但马杏天怎么个找法,田水仙难道就不再找他要人吗?此时,他真如吃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

短暂的沉默过去,坐在地当中凳子上的鲍县长站了起来,想打个圆场,好把田虎打发走。他冲炕上的田虎一拱手,笑道:“诸位,我说两句行不行?这样,吴督军放人,田老爷回府,事出在我的地界,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吴俊升一听,觉得不错,急忙点头说:“我看行,不知二爷意下如何?”田虎转了转一双狐眼,认为眼下也只好如此,就借坡下驴,卖个人情,赏在座各位一个面子,表示同意。

吴俊升千恩万谢地送走田虎,转身要带卫兵回公馆,田水仙娇嗔地叫住了他:“吴大哥这么急着走哇!留下来晚上喝两盅吧!我请客!”吴俊升回过身来,啼笑皆非地说:“改日拜访,改日拜访!”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吴公馆。

自从被田氏父女奚落后,一连数日,吴俊升闭门不出,闷闷不乐。参谋长王树常拍来电报,请示军需行政要务。吴俊升只发了四个字的回电:“相机处理。”但过了两天,又觉得不放心,随即派大舅哥石得山回去代为料理。

天合长出的这件事,着实让吴俊升头疼。这也许是吴俊升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件窝火的事。用他的话来说,是让人家操屁股扇嘴巴子,两头受气。几天来,他肝阳上亢,毒火攻心,急得团团转。这一天晚饭刚过,他猛然想起西街有个说书馆。心想,老关在屋里不行,何不出去消遣一下,随后,换上便衣,与贴身副官张文彬步行去西街。西街这家书馆不大,只有两间门面,可到这里听书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书馆里,前排是雅座,后面有十几行长条凳。吴俊升跟张文彬在墙角边找了个座位。书已经开场了。

八仙桌前,一位老者手举一把檀香扇,摇唇鼓舌,手舞足蹈,在讲《水浒传》。

“……且说那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后,二人感情日渐浓厚,不到月余,竟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这一天,潘金莲跟西门庆躺在床上,商量着如何做长久夫妻。西门庆说:‘娘子,我给武大一笔钱,让他休了你,然后咱们再拜天地’。潘金莲娇嗔道:‘不嘛,干吗拿咱家钱白给他,太便宜他了。我有个好主意,既省钱又顺心。’真是最毒妇人心,潘金莲俯在西门庆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西门庆听完,顿时睁大了双眼。那位说了,潘金莲到底说了什么,且听下回……”

书场小憩期间,卖香烟、瓜子、糖葫芦的小贩开始叫卖。吴俊升让副官买了包老刀牌香烟和两袋瓜子。副官给吴俊升点上香烟,书又开场了。

吴俊升听书入了迷,十点多钟才回到帅府,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屋门大开,从外面闯进一人,猛抬头,见这人披头散发,满脸滴血,正是马杏天……

一觉醒来,吴俊升感到昨晚做的梦不好,但他一时也找不出个破解方法,只好静观其变,顺乎自然了。

四、马杏天营口来电

吴俊升因呆在这里感到憋闷,就乘车回到哈尔滨,处理一下积压的公务。半个月后,他又回到郑家屯,一下火车,就径直驱车到辽源县府,见到鲍县长后,开口就问:“马杏天可有消息?”鲍县长惭愧地说:“目前还没有,我曾派人去过其河南老家和附近亲戚朋友家打探,都说连马杏天的人影都没见过。说来也蹊跷,他干吗要躲着咱们呢?”吴俊升在屋里踱着步,挥了挥手道:“闲话少说,我且问你,天合长有没有异常情况?”鲍县长答道:“我已选派精干人员武立平、霍亮等日夜监视,发现天合长仍跟平常一样,一切照旧。只是往日还见田水仙外出走动、打麻将、品茶、听书,自从天合长出事以后,田水仙闭门不出。”吴俊升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没什么人外出吗?”鲍县长一拍脑门:“你不问我倒忘了,只走了个周老六,说他娘病了,提前回家过年。”吴俊升一激灵:“什么时候走的?”鲍县长皱了一下眉,屈指一掐算:“腊月十八早上走的,武立平跟他到车站,见他上了火车。”吴俊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火车开往哪个方向?”鲍县长说:“往南,具体地点就不知道了。”吴俊升眼珠一阵乱转,冷笑了两声,又坐在沙发里。鲍县长想上前探问,忽然,张文彬走了进来,给吴俊升递上一张紫檀色烫金请柬,说这是天合长田水仙夫人派人专程送来的,请吴督军明晚去宴宾楼过小年。吴俊升接过帖子看了看,问张文彬:“田大美人还请了什么人?”张文彬挠了挠后脑勺说:“送帖子的人没说,所以还不太清楚。”吴俊升手拿请柬,在屋里来回走着。

猛然间,他把请柬往地桌上一掼,哈哈笑道:“田大美人可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啊!马杏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倒有心请客,不知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鲍县长凑到近前:“难道她这请客还另有什么企图?要是这样,大帅最好还是别去!”吴俊升一跺脚:“不!我看这娘们儿到底要耍什么花活,就是鸿门宴,老子也要闯一闯!”

次日,朔风怒吼,白雪纷飞。傍晚时分,天刚放晴,吴俊升便叫身边卫兵准备停当,一行四人乘一辆马车,来到郑家屯西街宴宾楼。

此刻,宴宾楼前灯火通明,红幌飘飘,顾客人来人往,异常热闹。田水仙披一件红色斗篷,身着黑色印度绸紧身衣装,脚穿红色皮鞋,正在宴宾楼外等候。吴俊升被让到屋里雅间,一抬头,见这里装潢典雅,紫檀色八仙桌立在地当中,围桌是几张镂花朱漆木椅。吴俊升四下一看,见座上几位都是熟悉的面孔:有妻兄石得山、丰聚长老板于文斗、恒昌源老板李洪双。这三人都是马杏天好友,当然跟吴俊升也不见外。吴俊升与他们互致问候,然后分宾主落座。众人唠了一会儿家常,田水仙推门进来,摘下大红斗篷,挂在朱红色圆形木衣架上,转身面向众人,露出俊美面庞。只见她柳眉舒展,凤目含情,丰姿绰约地向各位深施一礼:“各位屈驾光临,实在是给小女面子!”然后她依次给各位斟了一碗桂圆香茶,众人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田水仙回头吩咐:“店老板,上菜!”栗子鸡、清蒸鹿尾、鲍鱼龙须、红烧海参,一盘接一盘端了上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水仙站起来,手提酒壶,给吴俊升斟酒。吴俊升感到一阵馨香向他袭来,男人的弱点不免使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他双手端着酒杯来接,不料田水仙突然来个半空中大转弯,撂下酒壶,用粉嫩的手一把抓住吴俊升伸过来的毛茸茸大手。一瞬间,酒杯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田水仙冷笑着盯住吴俊升道:“大帅好宽心啊!我这寡妇人家的酒,你也敢喝?”吴俊升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叫苦,但表面上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理直气壮地说:“嫂子,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应邀赴约不对吗?”田水仙环视桌上几位客人:“各位,你们都是杏天的朋友,今天就是小年了,杏天被吓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年轻轻的当寡妇不成?”吴俊升暗骂,没想到这娘们儿真够厉害的,那天父女俩合伙耍弄我不算,今天又设计来害我。女人跟前是非多!看来,我真不该来呀!可是,后悔已来不及了。于文斗见吴俊升处于无法摆脱的尴尬场面,忙站起来安抚田水仙:“弟妹请放手,有话慢慢说!”石得山也上前劝道:“杏天可能一时糊涂躲了起来,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李洪双举起双手说:“我看也是,再说杏天是先走的,怎么能说是大帅逼走的呢?”

“啪!”田水仙突然放开吴俊升,把桌上的茶壶一眤:“呦,难怪人家说呀!官向官,吏向吏,老虎向着把门的。你们看杏天没用了,就帮大帅说话,真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疼。可向情向不了理,你们说说,大帅回来那天,把所有的伙计都绑了,杏天不走,谁敢保准大帅不会拿他开刀?”田水仙边说边流泪,弄得众人顿时沉默起来。

吴俊升摊开双手,抚弄着自己桌前的筷子,低头不语,不时偷偷地看一眼田水仙,恨不得冲上去,一枪毙了这娘们儿——她不仅长了一副漂亮的外表,心劲也超过一般男人;她虽是三姨太,却把马杏天前两个老婆气得走的走,散的散,对天合长来说,实际上她是真正的一把手。

沉默良久,吴俊升开口道:“嫂子,今天你做得对。我堂堂一省督军,连个人都找不回来,白活!各位听着,一个月内,我不把杏天找回来,是大姑娘养的!”听了吴俊升一番话,在场的人都表示赞同。田水仙一听到这儿,双手微微抖了一下,脸色惨白,随即又恢复了常态。突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账房先生刘中秀手拿电报跑进来:“杏天来电报了,他现在在营口……”在场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快说!”刘中秀先瞅瞅田水仙,然后手举电报,高声念道:“年关临近,仓促外出,索款有望,不日即归。”念完,又自言自语:“我说呢,这两天,外地有两家商号接连汇款,共计八万元,原来是杏天在外催账啊!”刘中秀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屋里的气氛顿时祥和起来。

五、吴督军求神拜庙

第二天清晨,几只乌鸦落在帅府院内大榆树上,“呱呱”叫个不停。吴俊升被吵醒,他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抬头向外张望,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忽然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去庙上了,于是匆匆用了早点,准备去家庙祭祀。他先派人去街里买香、纸钱和供果,然后换了便装,带了两名副官步行去家庙。

吴俊升一向信奉神明,他常想,不都是人吗,为啥我这啥也不是舌头又大的老粗能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人说享福的人要具备五个条件:一是命好;二是名好;三是祖坟有风水;四是行善积德;五是神明保佑。唉,这五个条件中我不知占了几项。为求得神明护卫,每次外出打仗之前,吴俊升先要到庙上烧香、跪拜,以求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就是行军路上,碰上和尚老道,他都要下马,大礼参拜,并施舍重金。近日来,他接连遇到不顺心的事,虽说昨日马杏天有消息了,但并没有见到其本人。田水仙父女一次又一次跟他过不去,都令他十分头疼。为此,他要祭祀祖先,跪拜神明,求神明和列祖列宗赐予他智慧,以便消除魔障,让他想出最好的办法,把眼前的乱子平息。

这吴家庙,离大帅府约三百多米,虽然规模不大,但风格别致,古朴壮观。家庙是三进四合院,前面正门两边,各立一根十米多高的旗杆和一尊铁炮。围墙墙面雕有唐僧取经、桃园结义、百猴图等。一进庙门,西面有一尊香炉铜鼎,鼎上刻有龙凤,东面有一座钟楼。穿过第二道门,左右有飨殿、偏殿,正殿是一排飞檐翘脊、雕梁画栋的青砖大瓦房。

吴俊升刚进庙门,就有为他看家庙的几名道士相迎,为首正是葛明心。吴俊升打躬施礼:“诸位道长,一向可好!”礼毕,吴俊升步入大殿,跪在祖先牌位前,双手捧着为祖先超度的白条方疏。小道士替他划着火柴,将白疏点燃。葛明心身着紫色道袍,立在一旁,手击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救——苦——告:青华常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九色莲花座……”

参拜结束,吴俊升随葛明心来到大殿后院西北禅房。进屋后,吴俊升被让到炕头,小道士为他俩端上两碗木樨荷花泡茶,放在炕桌上。吴俊升喝了一小口茶,道:“葛兄,我近来接连遭遇不顺心的事,不知是何道理。”葛明心放下手中的茶杯,屈指一算说:“将军是水命,与流年不合,所以上半年发达,下半年坎坷呀。” 吴俊升点了点头,“怎么个解法?”葛明心没有正面回答,继续道:“人的命运都是自己前世造的,将军是大福大贵之人,想必前生积功累德,才有今日之福报。道家讲修身养性,将军只要戒杀放生,众善奉行,神明定会帮助你消除障碍,解除烦恼……”葛明心一席话,把吴俊升说得心平气顺,浑身通泰。他站起身,笑着俯身给葛明心倒茶,一抬头,眼前又出现了马杏天浑身是血的影子,不由得心又凉了半截,坐在一旁低声问:“葛兄,前几天我家天合长出现巨漏,马杏天失踪。昨日,马杏天在营口拍来电报,钱也找回来了,但我有预感,此事并未了结,这里面定有阴谋。”葛道长点了点头:“兴权呀!看在你我至交分儿上,好吧,我再为你测一卦,看看吉凶。”说完,起身到八仙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卦盒,取出三枚乾隆大钱,再把砚台和毛笔放在炕桌上。他先让吴俊升双手合拢,握住三枚铜钱,双手摇晃,然后,将铜钱掷在炕上。前后共六次。吴俊升每掷一次,葛道长就用毛笔在纸上画一下或两下的横道儿。最后,葛道士端详了一会儿那张黄色方纸,摇晃着脑袋说:“这件事是内部人作祟,在内部人中找,不出半月,贼人自现。钱绝丢不了,只是马杏天……”说到这儿,葛明心皱起眉头。

六、失踪人客死他乡

从庙上回来,吴俊升感到很累,躺在帅府炕上,和衣而眠。第二天早上,吴俊升还没吃早饭,鲍县长就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帅,不好了,马杏天死在回家半路上了。” 吴俊升揉了揉惺忪睡眼,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吴俊升听说马杏天死在北镇客栈,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酸痛,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鲍县长心情也很沉重。他昨天晚上才收到电报,今天一早就前来报告。鲍县长将奉天发来的电报递到吴俊升面前,吴俊升双眼盯着电文,看了好一阵,然后抬头问鲍县长:“我怎么觉得这件事不对头呀!马杏天是啥时候死的?”鲍县长说:“是腊月二十四晚上,北镇客栈店簿子上有他的姓名,是客栈老板报的案。” 吴俊升双眉紧蹙:“我觉得不对劲。腊月二十三那天,我们在宴宾楼喝酒,刘中秀收到马杏天电报,说近日就可到家,怎么突然会死在北镇呢?还有,我让你派出去的人呢?”鲍县长面有难色,不好意思地连忙说:“下官有罪,等武立平、霍亮回来,我一定从重处罚。”

正当吴俊升心乱如麻之时,忽听院外有人高声喊道:“兴权!觉睡得挺香啊!”二人忙转身向外张望,见一位老者从院外走进帅府大门。这人穿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手执文明棍,足蹬日本进口黑色皮鞋。吴俊升一见此人,又吓出一身冷汗,忙对鲍县长说:“快出去迎接,田二爷来了。”田虎来到大厅,双手搭在文明棍扶手处,立在地当中:“兴权,你呆得稳当啊!杏天死了,他可是我最孝顺的好女婿呀!你看怎办吧?” 吴俊升上前去搀田虎,好不容易才让他坐下:“我跟鲍县长正商量这事呢,这不您就来了。” 吴俊升见田虎满脸泪痕,也动了恻隐之心,又是捶背又是递手绢,一边帮田虎擦泪一边说:“二爷放心,杏天为我掌管天合长,可谓劳苦功高,丧事一切费用都由我出。”转身布置下去,让张文彬、贺振龙带一排人马,陪县府衙役和仵作去北镇搬灵……

前往北镇搬灵的人马,去时是阴历二十八,归来已是正月初七早上了。当一队人马进入郑家屯时,顿感城里空气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马杏天在郑家屯也是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商界同行,亲朋厚友,听说他突然故去,都为之惋惜,念及旧情,纷纷来到城外迎灵。这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悲悲戚戚,直到天合长才停住。

吴俊升和鲍县长虽然没有去迎灵,但心里都异常着急。吴俊升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不断向窗外张望。忽然他面露喜色,对鲍县长说了声:“来了!”贺振龙领着一个人走进来报告:“灵车已到天合长,这人就是仵作。” 吴俊升迎上前去,亲手给仵作倒了一杯法国白兰地酒,双手递上。仵作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吴俊升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见此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五短身材,双眼有神。吴俊升把仵作让到炕头坐下,然后问:“听说你是世家出身,尸体可曾仔细验过?结果如何?”仵作说:“大帅托付之事,小人岂敢草率?马杏天确是上吊自杀。”鲍县长说:“马杏天是否与以往上吊者不同?你尽管放心,有话大胆地讲,有大帅替你做主。”吴俊升让副官拿五十块大洋,赏给仵作。仵作忙站起身,施礼称谢。吴俊升又把他扶到炕上,仵作压低了声音说:“按说,以前上吊的我没少验,只是这次有些不同。上吊之人因气憋在胸里,所以面色如死灰,舌头伸长。可马掌柜头脸发胀,脸色青紫,与以往大不相同,令人费解。” 吴俊升道:“可否像有人加害于他?”鲍县长也过来追问:“是不是他杀?”仵作一时慌了手脚:“我这只是推测而已,小人不敢胡说。” 吴俊升见再问不出什么,就派副官送仵作回家。

刚过中午,副官来报,说马杏天就要入殓。吴俊升就同鲍县长一同来到天合长。

此时,天合长上下,庄严肃穆,白布搭棚,纸糊的金山、银山、车马、花圈摆了长长一排,院内挤满了前来吊孝的人。吴俊升和鲍县长刚一进院,田虎就朝他俩走来,哭声悲切:“兴权,杏天可是你磕头弟兄,你可要对得起他呀!” 吴俊升扶住田虎,抹了一把泪答应着:“一定,一定!”

吴俊升搀着田虎来到灵堂。灵堂是在院内天井处搭起的,棚顶四周围着白底蓝纹挂檐,棚壁两面镶着二尺见方的玻璃窗。灵棚入口有隔扇拦住,隔扇上绘着蓝色的松鹤、野鹿和八仙图等。正面棚壁上,挂着马杏天大幅画像,画像两侧挂着挽联,上写:大雅云亡,绿水青山谁做主;老成凋谢,落花啼鸟总伤神。画像前供着香案,香案上摆着供品。一个鼎式带盖香炉,立在香案正中,两边各有一尺长的白蜡,飘着缕缕白烟。香案下面,竖放着一张灵床,上罩白布。吴俊升一见马杏天画像,想起当年杏天对他的许多好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杏天老兄,你死得好惨啊!是我对不起你呀!” 吴俊升拨开众人,抢先跪下,冲灵床磕了三个响头。正在吴俊升起身之时,只见田水仙立在他身后,穿一身白色孝裙,宛如水漫金山、向法海要许仙的白娘子。一双美目哭得像腊月梅花,胸脯一起一伏,悲声长叹:“我那苦命的夫哇!你等等我,我也跟你去了!”言罢,撩起孝裙,急步向前,一头朝香案桌角撞去。顿时血溅素衣,惨不忍睹。众人大乱,忙将她扶起,回到厢房。

天空,几片乌云飘过,太阳向天合长洒下淡淡的光。几位身着黄色僧衣的和尚,站在二起楼子式的经台上,一边念往生咒一边唱道:“吉时已到,入殓!”“等一等!让我再见他一面!”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穿长袍的人来,众人一看,是刘中秀。只见他抢步上前,双手死死抓住棺材盖,对着棺材盖冬冬磕响头,顿时血染棺口,泪湿衣衫:“杏天兄,你对我恩重如山,让我来生变驴变马,再报答你吧!”声言入耳,在场人无不为之感动。吴俊升站在人群中,审视着刘中秀。猛然间,鲍县长拍了拍他后背。吴俊升转过身来,鲍县长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二人迅速离开了天合长。

七、吴督军突审刘中秀

两人乘车回到大帅府,来到后院西厢房一间屋子,见武立平、霍亮正坐在这里。吴俊升见二人满面灰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告诉帅府里的灶房,做一桌上好酒菜。工夫不大,红烧海参、香酥鸡、红焖肉、炸鲫鱼等上了满满一桌子。吴俊升亲自把盏,把茅台酒给两位斟得满满的。武立平、霍亮哪见过这场面,纷纷起身拜谢。几杯酒下肚,二人脸上渐渐泛红。吴俊升开口道:“两位鞍马劳顿,可曾打探到什么情况。”武立平抿了一口酒说:“大帅神算,果不出您所料,我二人先到营口一带几家商号打探马杏天的下落,结果都说没见过。” 吴俊升又问:“那么究竟是谁在催账,天合长才收到两张汇单?”霍亮接过话茬:“就是天合长的伙计周老六,我们在营口接到鲍县长电报后,就又到几家跟天合长有来往的商号,查寻马杏天的下落,可是没有结果。到电报局查询,从笔迹上得知,给郑家屯发的电报和汇单都是周老六一个人干的。”武立平接着道:“周老六假借马杏天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意在瞒天过海,迷惑大帅。我们俩在北镇万客来客栈盯了他一天一夜……”听到这儿,吴俊升挥了挥手说:“长话短说,那周老六是怎么死的?”武立平说:“具体不敢说是很清楚,只看见他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个高个子人跟他一同进了客栈同一房间,二人好像喝醉了,走路直摇晃。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穿长袍的高个子先走了。我让霍亮看住周老六,就跟在这个高个子后面,直跟到他上火车,才看清这高个人就是账房先生刘中秀。后来,刘中秀发现了我,为甩掉我,他先去奉天,后到营口,最后在铁岭龙首山逛了一圈,还去了太阳庙上香,傍晚,才上了火车回郑家屯。我在火车上遇到了霍亮,一同跟了回来。

吴俊升放下手中的茶杯,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森森的,一拍桌案,咬牙切齿地说:“他妈拉巴子的,这条毒蛇,看我怎么收拾你!马上派人把天合长包围,将刘中秀和田水仙一同捆到这儿来!”鲍县长急忙劝道:“大帅,不可操之过急呀!你想,天合长正在办丧事,贸然抓人,说不定会惹出许多乱子的。再说刘中秀已成笼中之鸟,是逃不掉的,只要派人监视起来就行。” 吴俊升有些不甘心,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鲍县长命下人给武立平、霍亮各五十块大洋。二人下去休息去了。

吴俊升抓耳挠腮地说:“鲍县长,我是个急性子,有事不办,恶人不抓,我太闹心了!”鲍县长低声说:“督军,张作霖大帅有一句名言:智深须有忍,将勇贵能谋。我有一计:明日出灵,刘中秀必然在场,我派人把他骗出天合长,再拿到县衙大堂审讯。大帅看是否可行啊?”随后,又伏在吴俊升耳边嘀咕了几句,吴俊升听后,一阵哈哈大笑。于是,二人又进行了一番周密策划。直到天黑,鲍县长才回到县衙,安排精干衙役抓人。

马杏天明天就要出殡,刘中秀可谓去了一块心病。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演了一场绝好的哭灵戏后,顿觉神清气爽,心神安泰。他想,马杏天一死,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接替马杏天的角色。而且,他在天合长的地位也会步步登高,如日中天。正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天到晚,他总是不闲着,一边掌管着天合长的生意,一边四下张罗马杏天出殡的事。

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他跟田水仙结婚的壮观场面:鞭炮声声,鼓乐齐鸣,彩花飞舞,贵客盈门;辽源县各界名流,远近商号老板,都拨冗出席……今天早上一起来,他就非常高兴,但右眼却一直跳个不停。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他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姑且认为是虚妄之谈。此刻,他看出殡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想回上房喝口茶,洇洇嗓子。刚走几步,身后就有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见是丰聚长的仆人王亦夫。王亦夫告诉他,于文斗老板请他去一趟,马车正在外面等候。

说来也怪,刘中秀没有多想,就跟王亦夫上了玻璃马车。一上车,车老板扬鞭打马,把车赶得飞快,玻璃马车直驱辽源县衙。刘中秀刚一下车,就感到不对劲,正要开口,等在暗处的衙役一拥而上,把刘中秀按倒在地,像捆猪一样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咣!”刘中秀被摔倒在大堂石地上。他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凭什么抓我,我犯了哪条王法?”当他抬头把眼光转向正堂桌案时,见吴俊升身着戎装,像一座肉山似的,威严端坐在一个藤条椅子上。在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张作霖手书的“天理人心”四字横匾,旁边站着鲍县长和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杀气腾腾,怒目而视。吴俊升高声喝道:“刘中秀,快将所犯罪行从实招来!”到了这一步,刘中秀反显得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大帅,我真不明白,上次你一到天合长,就无故绑我,这次又故伎重演。我倒要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鲍县长手指刘中秀,怒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已派人跟踪你多时了。你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刘中秀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你也配问我?当年杏天待你不薄,他尸骨未寒,你就卖友求荣,栽赃陷害,拿杏天的下人邀功,请问你得了多少好处?”吴俊升气得头上青筋直蹦,厉声喝道:“好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与田水仙狗扯羊皮,派周老六假冒马杏天催款,发假电报;等用完周老六,又用毒酒将其杀死,悬在梁上,伪装自杀。姓刘的,我说的不对吗?”刘中秀听到这儿,头一低,脸色骤变,但马上又挺直了身子。吴俊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围着地上的刘中秀兜圈子:“你小子真够鬼的,在客栈店簿上填的是马杏天,死的却是周老六,这移花接木、借尸还魂的好戏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不是事实?”刘中秀牙关紧咬,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扬脖挺胸,大声喊道:“古语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要剐,你来吧!”鲍县长也急了,击了两下掌:“大刑侍候!”几个膀阔腰圆的大汉,拿着刑具从侧门走出来,一人按头,两人拽手,给刘中秀上了拶子。几个回合下来,刘中秀昏死过去。鲍县长命人浇了凉水,刘中秀又醒了过来。“你招还是不招?”刘中秀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看他的嘴结实,还是我的刑具厉害!”吴俊升跺着脚说。大堂上,灯火通明,钉板、老虎凳、铁筷子,轮番替换,衙役们不停地给刘中秀用大刑。半夜时分,刘中秀熬刑不过,终于服输。审问过后,当堂画押,刘中秀被押入死牢。

吴俊升走下大堂,披着大衣,正准备回帅府休息,副官贺振龙神色紧张地跑来报告:“田氏父女到大帅府去闹了半宿,向大帅要人……”

八、人命案真相大白

次日清晨,阴云笼罩,天光暗淡。吴俊升和鲍县长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驱车来到天合长。同车还押来了刘中秀,他被五花大绑,嘴被胶布封着。再看天合长,香烟缭绕,哀乐齐鸣,一班僧道师傅正忙着念经,超度亡灵。

吴俊升在鲍县长陪同下,走进西厢房。刚一落座,就有佣人送上热茶。吴俊升喝了一口茶,茶杯在桌上还没放稳,就听到门外田虎的叫骂声:“他吴大舌头翅膀硬了,可在我眼里还是个扛长活的半拉子,今天老朽不要这条老命,也要跟他斗一斗。”吴俊升坐在一把黑漆雕花椅子上,装着什么都没听见,静静地品茶。

田虎冲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姓吴的,做人可得讲天理良心。你小子吃上顿没下顿的时候,是谁给你送米送面?你惹下官司,又是谁替你多方奔走,打通关节?你羽翼丰满,易地为官,又是谁出钱出物,给你摆酒送行?是我,你田二爷!你,你忘本了!”田虎一句比一句声高,越说越气,把文明棍在地上戳得山响,突然,竟举起文明棍,要打吴俊升。卫兵急忙上前,下了田虎的文明棍,并拿绳子要绑田虎。吴俊升一见,忙喝退左右,并给田虎让座,好声劝慰道:“二爷,您还蒙在鼓里呀!”“不行,不放人啥也不行!”田虎不听劝阻,硬要吴俊升放人。

忽然,外面一阵人声鼎沸,一个卫兵跑进屋来,给吴俊升打了个立正:“报告,二百多弟兄已将天合长包围得水泄不通。”田虎一听,惊恐地看着吴俊升。吴俊升笑了笑,拍了拍田虎的肩头:“走,二爷,还是到外面看看好戏吧!”

田虎随吴俊升来到庭院。庭院外,处处都有卫兵把守。院子西南角,几个卫兵正在翻一堆破竹筐,不大工夫,竹筐被移开,露出一个渗水井口。鲍县长命人把井盖撬开。就在这一瞬间,田水仙身着孝裙,头扎白绫,从屋里冲出来,高声断喝:“住手,看谁敢动!”随后,她推开搀扶她的吴妈,来到吴俊升面前。只见她怒气冲天,面带杀机,手指吴俊升的鼻子问:“吴大督军,请问我身犯何罪,你要查抄我家!杏天刚死,葬礼还没完事,你就两次三番到这里胡闹,你还算是人吗?”吴俊升显得很镇定,静静地听她把话讲完,然后轻声地对身边卫兵说:“让刘中秀出来说话!”卫兵走出去,从院外马车里拉出刘中秀,把他押进大院。吴俊升命人给他松了绑绳,揭下嘴上贴的胶布。刘中秀站在庭院当中,沉默了一会儿,高声说道:“各位朋友,我刘某实在愧对世人。去年冬天,因赌博输了钱,我就耍小聪明,做假账贪污,后被马掌柜发现,他要将此事公之于众。我求他不要张扬,谁想他毫不留情,竟要将我扫地出门,还要把我送上县衙。我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就心生一计,以道歉为名,晚上请他到酒楼喝酒,在回家的路上,趁其不备,用酒瓶子将他打倒。当夜,就把他放在这个渗水井里。”说到这儿,刘中秀喘了一口气,望了望田水仙,继续道,“大帅回来后,我又用重金收买周老六。因为他跟马掌柜长得很像,让他假扮马杏天,去营口一带给天合长拍电报,迷惑人心。事后,为杀人灭口,我又用毒酒把他害死,造成上吊假象。”田虎听到这儿,肺都要炸了,撸胳膊挽袖子要打刘中秀,被众人拦住。这时,卫兵从渗水井里取出一具冻尸,这人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此人才是真正的马杏天。田水仙一见,两眼一闭,身子后倾,被家人托住。正当众人惊慌哀叹之时,院外又开来一百多兵丁,还用马车拉来一口红松棺材。吴俊升命令:“将凶犯刘中秀拉出院外,就地枪决。”

嘈杂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刘中秀听后,没有惊慌,反倒略显出得意之色。他看了看田虎和田水仙,朝他俩磕了三个响头。一转身,狠狠地咬了两下牙,就躺倒在地,身体蠕动了一阵就静止了。原来,刘中秀早有准备,他咬碎了安装在口腔里的氰化钾假牙,中毒而亡。

震惊和叹息过后,鲍县长走上念经台当众宣布:“诸位,天合长悬案今已告破,凶手刘中秀也得到了应有下场,真可谓辽源府一大幸事,可喜可贺呀!大家请放心,今后,本县长定当恪尽职守,勤政为民,保一方百姓平安。”

兵卒们把马杏天的尸体放入红松棺材,接着又要抬刘中秀。蓦地,田水仙挣脱家人的搀扶,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连声高喊:“不!不!”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院中心,环视众人,撩开披散的头发,发疯似的吼叫:“各位听着,杀马杏天、周老六,这一切一切全都是我的主意。”场上响起一片惊叹声。田水仙清了清嗓子,又大声说道,“各位觉得我有吃有穿,日子过得挺好是不是?可有谁知道我内心的痛苦?自从我进了马家的门,就生不如死——马杏天是个活废物,给他当老婆,我一辈子都是女儿身。后来,刘中秀来到天合长,是他关心我、照顾我、体贴我,这才给了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田水仙说得涕泪俱下,声嘶力竭。她俯下身,疼爱地摸了摸刘中秀的脸:“今天,刘中秀死了,我的所有希望也就破灭了,我留在这污浊的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话音刚落,她就从腰里抽出一把王麻子剪刀来。那剪刀白晃晃,亮晶晶,寒光闪动。众人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田水仙身上。吴俊升举手喝道:“嫂夫人,不可……”话还没说完,就见田水仙腕子一转,双手握住剪把,把剪尖正对自己的脸。说时迟,那时快,向后用力一掼,剪刀如闪电般一下子刺中咽喉。霎时,血喷如柱,田水仙玉殒香消,尸体倒在刘中秀身旁。

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凄惨场面惊呆了。田虎两眼发直,四肢发软,文明棍再也拄不住了,晃了几晃,“啊呀”一声瘫倒在地。吴俊升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声长叹:“我只想处理一个人而已,没想把事情搞大。可谁知……哎!真是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呀!”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漫天飞雪,四口棺材从天合长拉出,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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