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老宅出来，拐个Z字，向前几步，再拐个Z字，就到了一片小柿园。在小柿园前方几丈远，就到了村边的沟沿了。夏天晚上，带着一身疲乏，从田里回来的村民，并不立即回家，而是三五成群地坐在沟沿边的桐树下，借着顺沟吹来的徐徐清风乘凉消乏。顺沟沿望下去，并不见沟底，而是看到一块离地面大约四五丈高的小平台，我们那里的人把这种地形叫做“尧科”，意即很小的地方。
“尧科”大约不到二十亩地，住着三户人家。一所没有围墙的院落，便是村里油坊所在地了。油坊由两孔土窑洞组成。一孔只有巴掌大，作磨房用；一孔是油坊的主要生产车间，有两丈多宽，四五丈深。油坊的制作工艺非常简单，先是将榨油的原料用石磨磨碎，放到一口大锅里蒸熟，放到草连子里一层一层地用八磅锤砸实、固定，制作成油墩。榨油的工艺运用的就是杠杆原理，给油墩加压往外挤油。主体设施是一根长有三四丈、两抱多粗的树干组成，先用绞车把树干的前端升到一定高度；在窑后掌墙上挖一个四方形的小洞，用一些大的木块把上面的空间砸实，固定住树干的后半部，油墩就放在树干后边的跟部，这时再用绞车把一块一块巨石升起来挂在树干前端，下垂的压力便不断传递给油墩，香喷喷的食油就汩汩地流了出来。这是榨油的最后一道工序，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出油”。“出油”是油坊里的一件大事，也是村里人最兴奋的一件事。“出油”的中午，油坊里的人一律不回家，家里人把饭送来，照例是干捞面。油坊里的人会往面里浇上几勺子热油，香喷喷的气味能传大半个村。要是附近有人也会端碗面来，油坊的人很慷慨，会给他碗里倒一勺油，那人就会笑眯眯地端着碗，蹲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吞咽。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这是多么令人幸福的时候啊！
油坊的香味萦绕在我的童年，连同那些生动鲜活的人物……
“惹不起”老妪
“尧科”坡跟下第一家主人在他们那一房里排行老四。老四是个热心肠的人。但村里人很少到他们家去，原因是老四的娘是一个“惹不起”。
这老太婆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皮肤寡白、面相凶恶的人。她是附近十里八乡的话题。据说，她妈妈去世早，跟随父亲长大。粗犷的父亲不善女儿事，竟让宝贝女儿长成个“天足”。这在旧社会可不是个好事，年龄大了还找不到婆家，急得她父亲抓狂。老四的爷爷当年在我们那一带是有名的兽医。也许是姻缘天定，也许合该他家倒霉。就象电视剧《心术》中的一句台词：名医手上都有几条人命。名兽医手上当然也是鲜血淋淋。老四的爷爷就在她家砸了招牌，把一头壮实的牲口治死了！老四的外爷揪住不放，趁机开出条件：娶我女儿做儿媳，这事就算完！彩礼一分不要还倒贴一头驴。老四爷爷自知理亏，只好让他的儿子委委屈屈地把这个倒贴钱的媳妇和一头驴牵回了家。
过了门的媳妇很快便显露了她泼辣能干的本性，还真应了那句广告词：便宜又实惠，结实又耐用。上得锅台，下得田头。煎烹蒸炒，锄耧耕耙，样样出色。但她也有让人头痛之处，就是太过泼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家本领固然了得，拳打脚踢、抓挠撕咬也是功底深厚。她丈夫娶了这么一个大脚老婆，在外多少有点抬不起头，丈夫受了委屈，她常常会冲出去“撑门面”，文骂武打，撒泼斗狠，罕逢对手，村里男男女女见了都怵头，起了个绰号叫“惹不起”。
她最有名的事迹是，那年国民党队伍来村里拉壮丁，将她唯一的儿子拉去了。她赤脚冲到街上的镇公所，唾沬星子就像下暴雨，将那些头头脑脑们的十八代祖先，齐齐请出来，一一问候了好几遍。那些镇公所的人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既碍于她公公在当地的声望，又素知她的泼名，无奈只好求部队上的人将她的儿子交还。虎口拔牙一举成功，更坐实了她“惹不起”的称号。
她的老公是个干起活来不惜命的人。在生产队里干活时，许多人都不愿和他搭伙。有一次，他赶着队里的两头牲口耕地，竟把一头牲口累死了。当时，死一头牲口就象谋杀了一个人，影响非常大。驻队干部一口咬定他是破坏农业大生产，情绪激动地要给他开批判会。她竟挥舞二尺长的旱烟锅，将年轻的驻队干部头上敲出了一个大包。事情闹大了，公社来了好几个人，把她两口子抓到台子上批斗。搞笑的是，黑压压一村人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揭发她的“恶行”，气得发狂的干部们最后认定她是个横行乡里的“村盖子”，在公社给她办了一个月的“学习班”。
老四娶了个媳妇，却不堪婆婆的雌威，早早离世。老四娘一人抚养三个孙子长大。长期的生活重压使她的性情更加乖戾，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她是个爱干净的人，院里院外收拾得非常干净，村里人闲时爱到她家门口去坐，但她与人一言不合，就会破口大骂，阴鸷狠毒。慢慢地人们都远离了她。寂寞中，她常常一人默默地抽那根二尺长的旱烟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独自呆着的时候，也会发些无名火，怒气冲冲地不知在诅咒谁……
能人“十八匠”
与老四家紧挨的是他们那一房的老大，他们是还未出五服的本家。老大是个个头不高、身体壮实的汉子。他当过兵，国民党的、共产党的部队都呆过，也都不长，很快就溜了回来。至于他是怎么“溜”回来的，仅从他口里出来的就有好几种版本，人们也不知哪一种是真是假。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落实政策，幸运的彩球也砸在了他的头上，国家每月还给他六十多块的补助，但人们并不知道是以什么名目给的。
不管怎么说，在封闭的乡下，他这种人总归是见过世面的。他也以此为傲，不太瞧得起其他人。他是个心性聪慧，而且胆大的人，什么新奇的东西他都敢鼓捣。没经过任何师傅的调教，他就会倒砖、烧窑、箍窑，木匠、铁匠的活路也能做一些。他家院子里有一个小铁匠炉，兴致来时，他就会把小火炉烧得通红，叮叮当当地打铁。村里人并没有因多才多艺而对他稍加敬意，更多的是对他孤傲自许的嘲弄，给他起了个贬多于褒的绰号“十八匠”。一提起他，总会来一句，“嗨，十八匠嘛……”，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十八匠”的智慧结晶也不给他争气，他烧的窑因火候和浇水的尺度没把握好，总是次品多于正品，别人家箍四孔窑洞，烧一窑砖就行了，他烧了两窑砖，箍三孔窑洞还紧张；他亲自操刀箍的窑洞，尺寸大于别家好多，窑顶的拱形明显不圆；他制作的木桌、农具形状怪异，笨重不顺手。农家用的链傔都是木制的，有一年他突发奇想，觉得铁制的重量大，效果更好，连夜制作了一副铁链傔，结果不但磨手，也没几个人使得动，惹得大家都骂他是瞎胡整。
村里刚有拖拉机时，驾驶员一般都要请人培训几天，他不屑一顾，直接上去就开。第一天，拉了满满一车粪往地里送。走到村里涝池边给拖拉机加水。其他驾驶员都是把拖拉机停在路边，提桶到涝池汲水，他嫌麻烦偷懒，直接把拖拉机开到靠近水边的小坡上，结果拖拉机的刹车不行，刚熄火人还没来得及下车，拖拉机就直接顺坡溜到了水里。村里的涝池很大，很深，淤泥也多，时不时会淹死个把游泳的人。拖拉机溜下去一直快到涝池中央才停了下来，惊魂失措的“十八匠”紧紧抓住拖拉机不撒手，水淹没了拖拉机，他站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才露出了身子。一村人忙乎了一上午才把拖拉机从涝池拉出来。气得村干部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脸色苍白的“十八匠”失去了往日的傲气，低着头一言不发。
进入九十年代后，科学种田的思想成为越来越多人的自觉行为，年迈的“十八匠”思想越来越跟不上趟，一根筋的固执让他闹出了越来越多的笑话，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像种烤烟，大多数人都接受了铺地膜种烤烟，他却极力反对。结果他们家成了村里唯一的祼地种植户，质量跟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发财。大范围栽植苹果后，一瓶几十元的农药，他舍不得，和儿子在地里大吵，说是人蹲在地上拿根小棍就可以把树上的害虫敲下来。结果那一年他家的苹果食心虫大暴发，果子卖了个地板价。气得儿子、儿媳大半年不和他说一句话。经此打击后，年迈的“十八匠”愈发衰老了，走路竟柱起了拐杖，见了人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一下，老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此后，一直到死，他都再未管过家里的事务。
与老贾斗智
对油坊来说，“出油”一月两月才会有一次，一般也就忙四五天，所以那孔大窑洞大部分时光都是沉寂的，只有那个巴掌大的磨房终日不停地忙碌着。这样说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磨房里真正忙的只有那头拉磨的瘦驴和那台沉重的石磨，看磨房的老贾头并不忙。他成天坐在一边，眼睛眯着打盹。只有在该给石磨添料时才会动一动。老贾头打盹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驴什么时候偷懒。每到这个时候，他那双躲藏在石头镜后面的眼睛就会突然睁开，射出凌厉的光来，豁牙的嘴里骂出一阵串脏话，颌下的山羊胡翘起老高。那头瘦小的老驴跟随老贾时间长了，并不理会老贾的恶劣态度，照旧迈着慢腾腾的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老贾有时会被它这种傲慢激怒，冲动地扑上去抽老驴一鞭，老驴浑身一激灵，立马快走起来，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我们这些小孩基本上都有过帮家里推石磨的体会，那沉重的石磨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家里的石磨比油坊的石磨小多了，看着身子骨比老贾还瘦弱的老驴天天拉这么沉重的石磨，还要受老贾这么折磨，心地善良的我们便很为老驴不平，对无所事事的老贾平白生出许多憎恨来。
榨油的原料一般是菜籽、老麻子、小麻子和芢，多数是菜籽。菜籽和老麻子都不能生食，唯有小麻子和芢可以生食。小时候的我们，二分钱一颗的水果糖一年也吃不了几块。榨油用的小麻子和芢就成了孩子们最眼馋的东西了。可磨坊门口永远坐着老贾，石头镜后折射出两道凛不可犯的神威。与油坊里其他人不同，老贾一年四季除了晚上睡觉，基本都在油坊里度过，饭都是家人送到油坊吃，从来不给我们任何可乘之机。
磨房顶上的土台上有一棵老桑树，一到夏天树上结出许多桑葚来。从地面到土台顶上，要爬一段很陡、很窄的坡，有些胆大的孩子就抓上去采桑葚和老贾头交换。但老贾头的嘴很刁，只吃那些发黑、熟透、味甜的桑葚，对那些还没有熟透的、颜色鲜红的桑葚不屑一顾。这就大大增加了难度。一群孩子围着磨房直急得抓耳挠腮，却无计可施。要等老贾头大发慈悲施舍一些麻子或芢，无疑要千年等一回。本来我们可以发挥人多的优势，给他来个霸王硬开弓，比如，让几个年纪大的孩子把老贾一把搂住，其余人则可乘机上前去抓麻子和芢，等等。但我们都是乖孩子，这种强盗的行径至多只是心里想想，做是万万不行的。
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常常会生出许多办法来。比如，一个孩子从山跟方向失急慌忙地跑到油坊，变声变色地朝着老贾直喊，“贾爷、贾爷，你老伴摔在坡下了！”老贾一听，立即从凳子上站起来，以他那年纪少有的敏捷，“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无人看守的磨房里只剩下了老驴和一群满脸坏笑的孩子……这样的方法用上几次就不灵了。再有人故伎重演，老贾便不为所动，山羊胡子上下剧烈拌动，破口大骂，有时还会提起棍子追打，很具威胁性。
老贾不是本地人，他父亲那一辈从河南逃荒到我们这儿。到他这一辈儿已本土化了。老贾就是在我们这儿出生的。但他自视甚高，不屑于和村人同流。比如他经常不同寻常地戴一顶瓜皮帽，穿一身干净的黑布衣裤，绑腿扎得齐整，鼻梁上架一农村人少有的石头镜，样子非常傲慢，经常斜视那些不中意的人；再比如，高兴时他还会大声嚷几句他先人的母语。所有这些，无不向世人昭示，他并不是本地土产，乃是泊来“洋品”。
既然他这样见外，村里人也并不认他为同类，平时大人小孩一提起他，都以“老贾”代替，甚至有人直接蔑称他为“河南蛋”，并不像同村人那样按辈分称呼，如“他二爷”、“我三叔”等，老贾为此没少抗议过，他认为自己应该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一辈，村里的后生小子应该称他叔或者爷。大家对他的抗议和申诉大多嗤之以鼻，个别尖酸的人还当面说他，“你又和我们不是一姓，没法排辈份”。当然，也有人按他的要求称呼叔或者爷，那大多数是有求于他的时候，更多的人见他都是白搭话，什么也不称呼。
本来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在思想保守、排外情绪严重的农村，就应该低眉顺眼、见谁都巴结讨好，没想到他竟像恶霸地主一样地嚣张。这块土地可是我们先人留下的基业，每一寸土地上都洒满了我们先人的汗水和鲜血！这么一想，老贾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就和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差不多了。这种愤怒的情绪象瘟疫一样感染了每一个人。于是，在离油坊不远的一个大土台后边，一群孩子大声地骂着，“老贾，河南蛋！河南蛋，老贾！”老贾很快就提着一根棍子追来了。这个方法百试不爽，每次引开老贾，大家都会有所斩获。但我对此不屑而为，这里面包含着巨大的危险性，让老贾追上了，一顿臭揍自不必说，单是让他认出来或是听出来是谁，愤怒的老贾常会打上门来告状，家长为了息事，也少不了一顿饱打，而且今后再也不敢到老贾的磨房附近了。
我有许多连环画书，在我们村周围也小有名气。那时我也很有经济头脑，村里街上逢集时，放学后我就把自己的连环画摆在街上，二分钱看一本，很便宜的。生意好时，一次能赚几毛钱。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那时候一本新连环画书，一般也是一毛二一本。老贾在村里老辈人里算是有文化的，能写一笔中规中矩的毛笔字，过年时常有村人拿着红纸请他写对联。他常年呆在磨房，和驴与磨盘相伴，寂寞是难免的。对他来说，在这样的闲适日子里，看上一本连环画消磨时光，真是莫大的人生享受！可他舍不得掏钱买书看，这就给了我机会。给他借书的时候，他总是很慷慨地给我抓上几把麻子或者芢。有时候，我没有新书或者并不想立即给他借书，就很神秘地告诉他：“贾爷，我又弄来一本新书……”，说到这里，常常就停下来不说了，眼睛瞟向别处，遥望那并无实质内容的远处。老贾有时并不上当，装作没听见，等我的下文，我很沉得住气，咬牙坚持着不说，他等不得了，只能妥协，问是什么书，我并不会立即告诉他，故意沉吟不语，他无奈了，只得抓几把麻子给我装在口袋里，我心情好时，会立即掏出书来，有时却告诉他，书借别人了，要看只能再等几天。这时他常会“嗯、嗯”地恨上几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时光流逝，日月不再。村里的“尧科”早已废弃，油坊也已成了回忆，当年“尧科”里的大部分人都已作古。只是那些陈年往事有时还会萦绕心头。去年，我到西安开会，有一同学见我无聊，便邀我到礼泉县袁家村去玩。那里有一条仿古街很有特色。我去了一看，竟仿佛回到了七八十年代的村里。在街的一角，有一家油坊，同学很得意地告诉我，这是最环保、最绿色的食品，是这一带独有的，一斤油卖到三十多元，许多人来这里都要购买。我看到这个油坊，和村里当年的油坊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的石磨是用电带动的。当年在油坊吃油泼面的幸福、和老贾斗智斗勇的往事一齐涌上了心头。我告诉他，在我们村几十年前就有这样的油坊，我就是吃这样的最环保、最绿色的油长大的。看着同学半信半疑的神态，我哈哈大笑，就给他讲述了那些年里的故事。今以文字记述下来，算是对过去的一点纪念吧。
（本散文获得延长石油征文二等奖）
责任编辑：宋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