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到20岁才知道，广东的月饼竟可以如此制作精美，如此品种多样，如此价格昂贵。
1997年秋天，20来岁的我南下东莞厚街打工，我做的是工厂最底层的杂工，底薪240元，每天8元，加班每小时1元，没有休息天，几乎天天加班。中秋节临近的某一天，流水线上一台很重要的机器坏了，晚上组织抢修，终于不用加班。几个工友说出去走走，于是我们来到了工厂所在的镇上。
如果不是商场挂着“庆中秋迎国庆”等大红横幅的提醒，昏头昏脑的我，几乎忘了还有中秋这个节日。每看到琳琅满目的月饼，我们都要咂吧一下嘴巴。同行的工友，几乎和我一样，都是进厂不久的员工，我们才做一个多月，当月工资次月才发，还没领过工资，个个囊中羞涩。我们流了几滴口水，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光剩下在宿舍铁架床上时不时地讨论。
“老板会不会发点善心，在中秋节发点工资给我们啊？”
“我要是得了工资，就去买那种25元一盒的‘花开富贵’，那牌子的月饼，我闻着香！”
“工厂应该会发月饼吧？”
“我听说有的工厂，不仅发月饼，还发红包，广东人叫‘利是’！”
“是吧？呵呵，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
第二天，我去仓库领料，发现仓库门口停了个货车，几个搬运工正一大纸箱一大纸箱地从车上往仓库里下货，纸箱上就写着“××月饼”字样。“这是不是工厂中秋节要发的月饼？”我低声问一个熟识的仓管，声音竟有点打颤。
仓管是个细瘦的妹子，立马白了我一眼：“想得美，这是老板送客人的！就算给员工发，也不会这么好！”
“你的意思是说，还是会发月饼？”
“我不知道，反正去年没发，前年也没发！”瘦妹子说着话，顺手就把我要的料甩了过来。
转眼就到了农历八月十三。晚上加班时，线长带来了好消息：“大家好好干，听说今年中秋会发月饼！”
“真的？”
“真的！”
“是发一盒，还是发一个？”
“这……我也不清楚，听说明天下班就会有月饼发！”
线长平时干的活与我们一样，平时只拿整条线的平均工资，再加50元带班费。他的权限，只允许他知道这么多。那天晚上，整条线的人似乎有点亢奋，干活更比平时卖力。下班时线长叫我点数，我发现今晚整条线，竟比平时多做了一两百件产品。
农历八月十四，下午快下班时，车间广播响了，通知各生产线的线长去总务处领月饼。线长就放下手中的活，起身准备走。几个员工也放下手中的活，笑着问线长要不要帮忙。没多大会儿，他就端着个松松垮垮的纸箱走回来了。纸箱上看不到“××月饼”字样。我们一条线好歹也有二十来号人呢，这发的是什么宝贝月饼啊，一个这么小的纸箱就能打发了？
“老大，是不是还有月饼没搬回来？”
线长使劲地摇摇头。
“老大，这月饼是一人一盒还是一人一个啊？”
线长先没做声，等放下纸箱，半晌才闷闷地说了句：“总务叶经理说，工厂以前过节是不发东西的，今年老板特别加了心意，每个员工可分半个月饼！”
“半个月饼？一个月饼还要两个人掰开分？”大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个个目瞪口呆。
“这死妖精！”有老员工小声嘀咕着骂了。
我虽来得不久，也知道他们在骂谁。妖艳的叶经理是台湾老板的情妇，估计半个月饼的主意，就是这抠门的“假老板娘”想出来的吧？
线长是个诚实人，他不再多言，弯下腰打开纸箱，开始叫名字。叫到名字的人走过去，伸手去接线长递过来的半个月饼。厂家早从月饼中间一分为二地切好了，也就是约二公分厚，半个茶杯盖那么大的一块。嘴巴大的，一口可以吞下去。嘴巴小的，最多也就分两口吞。
接到月饼的人，脸上表情怪怪的，都没马上吃，只是将月饼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研究着看，似乎要把半个月饼看出一个月饼来。
很快就叫到了我，我正准备伸出手，忽然就听到车间外面及旁边的几条流水线上，传来阵阵喧哗和嘈杂声，竟有人声鼎沸、喧嚣尘上之势。
“兄弟们，大家都不要做了！在这没人味的鬼厂做，没个球意思！”
“妈妈的，月饼你不发就算了，要发你就一盒一盒地发，起码也要一个一个地发。他妈的怎么就发给我们半个？狗日的，是不是咒我们团不了圆啊！”
“就是，就是，不做了，不做了，我们罢工，罢工！”
“把所有月饼都给我扔了，妈啦吧子，个把月饼，我自己还买得起！”
紧接着，就是雨点般投掷的声音，有些月饼砸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了“砰砰叭叭”响成一片的沉闷的声音。
出了车间一看，外面早聚集了大把工人。最先带头起来发难的是三楼的湖南主管，他先前就员工的福利问题，已经与总务姓叶的“妖精”吵过好几次了。据说，当他知道工厂今年给员工只发半个月饼的时候，当场就连箱带月饼向姓叶的女人当头甩了过去，然后就回到车间，发动了这次罢工。其它车间，也很快积极进行了响应。
罢工闹得也不太凶，大家并没有破坏工厂机器设施等过激行为，只是在农历八月十四晚上全体不去加班，八月十五中秋这天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而已。
我趁着这个“放假”的机会，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虎门我姐那里。她所在的工厂要好点，中秋节不仅加了一只鸡腿，还给每个员工发了两个月饼，另外再加十元的红包。我在分享了我姐的一个月饼之后，再三嘱咐她说：“你们厂要是招工，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晚上十一点来钟，我回到了工厂。舍友有的睡了，有的还没回来，有的正靠在床头，似睡非睡。我爬上了自己的铁架床，忽然就惊讶地叫起来：“哪个在我床上放了一盒月饼？”
“还有哪个？厂里呗，这是你自己的月饼啊！”惊醒过来的几个舍友腾地就从床上坐起来，兴致勃勃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晚上保安挨个宿舍挨个床位送过来的，工厂所有人员，都有一盒月饼！”
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农历八月十六，工厂恢复了正常生产。
农历八月十八，我去仓库领料，正好看到保安队长带着一个保安陪着三楼的湖南主管进了仓库。我看到湖南主管手上有一张纸。我知道那是一张离职单，也不知上面写着的是劝退还是被解雇，我没敢上前看。只看到湖南主管和仓管对清了数据，然后仓管就在他的单子上签了字，估计是证明他“不欠工具”。
湖南主管离开时，保安队长在前，随行保安在后，他走在正中间。我瞟了他一眼，他对我笑了一下，印象中他的牙洁白整齐，浓浓的剑眉横竖，眉宇间充满正气。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并记得他的样子。
我很快把工厂发的“××月饼”吃完了，随后就到了月底，工厂开始发上个月工资，头个月我并没干满，只拿到两百来块。领了工资后的第三天，我姐来了，说她们厂招工，她已经和厂里说好了。于是，我编了个借口，开了放行条，将行李带了出去，第二个月的工资也没要，就去虎门我姐的厂里上班了。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余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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