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情可待成追忆
七八十年代是一个物质精神俱贫乏的年代，但时代已显露了振兴的锐不可当的意气。
农村的光景仍是暗淡的，可秸秆乱堆、家禽乱跑的混沌挡不住孩子们追逐快乐的童年。城里的街道也喧哗起来，在游戏中城里孩子过着他们的童年岁月，可无论城里乡下，纯真好奇的孩子都在寻找一种充实童年的事物。
小人书闯进孩子们的生活也许是不经意间的事情，但没有回头路可循，它一来就成了孩子们难以割舍的伴侣。枕头旁、书桌里、口袋里，全都充斥着小人书的身影，孩子们与小人书为友，在幼年的光阴里，舔尝着童年岁月的苦乐。
那是一段想起来让人怦然心动的岁月，放学回家，草草的吃完饭，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顶着昏黄的灯光，捧着心爱的小人书，一页一页地细看。小人书使贫乏的童年生活状态变得骨肉丰满起来。
那时候，集市上有卖小人书的。到了大集这一天，方圆几十里的买卖人都要来赶集，集市上有一溜书摊，南北绵延好几家，竞争很激烈。那个时候，书的种类很少，但小学生爱看的小人书的种类却不少，相反很多，多得让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学校中午的放学铃声一响，小学生们如潮涌一般挤出学校，争相跑向集市的书摊。书摊的老板一看学生们奔涌而来，匆匆忙忙地把压在箱底的小人书全都搬上书摊，嘴里还不住地吆喝：嘿，快来买啊，刚印的小人书，诸葛亮七擒孟获啊，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啊，不买后悔！
这家摊主一吆喝，其他的也不示弱，吆喝声闹嘈嘈的从书摊里扩散出来，搅得卖别的货物的摊主大为恼火。小学生们可不管这些，蜂拥而上把书摊围个水泄不通，手中举着攒了好几天的零用钱，用力挤到摊主面前把钱交给他，同时欣喜地接过一两本崭新的小人书，笑不拢嘴地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地读起来。有时候，手中的毛票褶皱得不成样子，想来在兜里装得久了，曾经面临巨大的诱惑，但几经挣扎，搓来揉去，就是忍住了没花，直到攒够了买小人书的时候，才从口袋里取出来。
有的学生个子小，力气薄，挤不过那些身强力壮的，于是焦急地等着大个子买完再买，可小人书的数量有限，常常是轮到小个子买时，小人书销售一空。小个子们非常伤心，这种伤心的情绪会影响以后几天的生活，不想去上学，上课走神，生窝囊气（心里气愤还不敢发泄），有的甚至掉下泪水，争吵着找来父母，非要摊主卖给他几本不可。摊主哭笑不得，万般无奈，把破旧残损的次货，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也算是对他的慰藉了。
买到崭新的小人书的孩子，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回到家里以后，把书包狠狠地甩到床上，跟谁也不打声招呼，径直走到自己的屋中，捧读起来。读的程序也是独特的，正体现了孩子们的一种渴求。往往先是把小人书捧在手里或放到桌上，细细地看封面，手会不停地摩挲，就像摩挲自己心爱的衣服，接着把小人书放到鼻子底下，闻油墨的味道，嗅铅字的芳香。几经摩挲把玩，才掀开第一页，一页一页地读下去。读的时候，目光凝聚，先看图后看文字，文字不懂就从图画中去寻找解释。等到一本书读完的时候，爸妈叫吃饭已经好几次了。不闻不问，随其自然，这是宽松的家长，若是碰到严厉的，定会一顿棒揍，没收小人书。没收小人书，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是对孩子的一种伤害，而且这种伤害是心灵上的，难以弥补。孩子对伤害是敏感的，尤其是这样的刺痛心灵的伤害，但一切归咎于对小人书的病态的迷恋。言其病态，实在是无法形容的形容。因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无一避免地浸染了那种病态。
小人书的种类宛如晴朗夜空的星辰，繁多而璀璨。革命故事、古代故事、名著选段和连载，无一不成为小人书的内容。小孩子们最早知道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羽扇纶巾的诸葛亮、东闯西杀的黑李逵、重情重义的浪子燕青，最早知道大观园、赤壁、黄鹤楼、天竺国，最早知道小八路、抗日战争、反法西斯战争，都是从小人书中得来。小人书先于影视走进孩子的生活，启蒙的作用是影视不能比拟的。
如果没有小人书的滋润，童年将是怎样的苍白啊，难以设想。怀旧的情愫弥漫于心田，一股股的温情脉脉涌上心头，小人书一页一页地掀过，童年也随之流逝，孩子渐渐地长大成人，回首前尘，却有泛黄的书页在召唤着漂泊的心灵，归来吧，这里记载了你的童年。
（二）无可奈何花落去
时光的流水不知不觉中漫过羞涩的七八十年代，来到世纪之交的今天。现如今回首往昔的岁月，明白了什么叫白驹过隙，什么叫日月如梭。在逝去的岁月里，肯定有一些事情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因为到老都不能将它忘怀。每当想起时，心中流淌着温暖的泉水，心灵得以滋润。小人书就是这样的一种物质。
但现实告诉我们，小人书离我们远去了，难以伴在我们身边了。见诸于报端的消息称小人书的收藏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热潮，不知怎的，看后让人心里一阵阵的惊悸和惋惜。无论什么，一旦归入收藏的行列，那说明它的生命力不再鲜活了，像是博物馆里的文物，就算价值惊天，又有什么用？我们需要的是活生生的小人书，而不是僵硬的带有高附加值的纪念品。
当然，应当反思小人书的失落，是什么原因促使小人书不可挽回的走入收藏品的行列？收藏品不是可耻的，可是收藏品所寓示的衰之却令人痛心。那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没有人警醒，相反，却有很多人参与抛弃。
90年代初的时候，中国敞开门迎接现代化的潮流，但是，现代化的潮流却没有顾及中国市场的承受能力和人民的抵抗力，一切势如汹涌地闯进来。随着西方经济打着全球化的旗帜扩张，西方的文明和文化也如野马般踏入中国的领土。日本这个沾染了西方色彩的国家也把它的民族观价值观通过卡通漫画的形式输入到中国。淳朴闭塞的中国孩子哪里经得住那炫目的诱惑，纷纷投诚，没能守住崇高但柔弱的民族阵地。日本的漫画侵略了中国小人书的天然的生存土壤。
好的东西当然不能排斥，但好的东西也对民族的经典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直到民族的经典瑟瑟地缩在角落里，等待死神的宣判。时间刚刚跨过90年代的门槛，日本漫画《圣斗士星矢》就登上中国的荧屏。满眼里都是星矢“天马流星拳”的幻影，真如流星一般幻灭了小人书质朴的存在。还有《机器猫》，那个永远捉摸不透，魔力无穷的机器猫的小口袋吸引住了孩子们的双眸，他们不再愿意徜徉于小人书故事中的快意，而是妄想着能钻进机器猫神奇的口袋里，把那些法宝占为己有。可怜的小家伙们在虚诞的渴望中，冷淡了小人书，让小人书孤独地呆在书柜上。
在往以后，日本漫画的影子更是无所不在了。《樱桃小丸子》、《七龙珠》、《蜡笔小新》等许许多多的日本卡通占据了孩子们的世界。尤其是城里的孩子几乎人手一册，漫画里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修长曼妙的美腿，赛过了小人书里简单厚重的笔触，把原来属于小人书的读者一个接一个地吸引到漫画的阵营里。民族的东西不再有吸引力，走向衰落是必然的。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现代科学技术急速更新，今天也许新鲜的，明天就落伍了。小人书风靡了几个十年，但一图一文的表现形式已满足不了当代儿童的口味。网络的兴起，光、电等多媒体的普及，改变了孩子们的审美视角。他们不再认为小人书是美的，也不认为小人书能为他们带来极大的快乐。
最令人痛心的是日本漫画和多媒体的侵害，已无所不在的毒害着孩子们的心灵。日本卡通里的女孩大都长发飘飘，男孩子也冷酷英俊，各种美的元素组合起来的唯美形象，很容易让孩子丧失淳朴的审美趣味，去追逐虚幻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光电的刺激，不仅损害了孩子们的眼睛和身体，也使精神陷入深深的疲劳和紧张之中，他们欲图逃避现实的世界，永远活在虚拟的状态中，而小人书所涵盖的质朴和纯真被委弃于地，无人理睬。
走进一个书店，询问是否有小人书可买时，售货员竟出奇的说有。随着他的指引放眼一看，哪里有什么小人书，全是些乌七八糟的口袋书。售货员竟把这么垃圾的东西当做小人书卖，这得毒害多少孩子啊。口袋书里面尽是些色情狂乱的东西，就像一柄摧毁心智的钢刀。小孩子本来就没什么鉴别力和抵制力，受了口袋书的影响，幼小的心灵长满了毒草，后果何其严重！
（三）小人书，辉煌的历史
小人书正在走进历史，但我们仍然希冀着它的复兴。因为它有光辉的历史。
据说，华三川创作《白毛女》时到崇山峻岭中体验生活，沈尧伊画《地球的红飘带》时沿着长征路走了两次，贺友直画《山乡巨变》时在湖南益阳农村生活了很长时间。正因为有这样一批富有才华的艺术家的不懈追求，才有了当年小人书的辉煌。艺术的执著和痴狂，扎根于现实生活的沃土。
可以想像画家体验生活时的艰辛。原本在城里过着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生活，可为了创作不得不放弃这份优游和闲适，亲自到实地去体验一番。火热的太阳，冷酷的风霜，崎岖的道路，艰险的山坡，每一个脚印和每一颗汗珠都饱含着生活的智慧，他们再以灵巧的双手把自己的体验一笔一笔地绘在画纸上，连缀成一幅幅耐人追味的画面。
但现在很少见这样艰辛而执著的身影了，留守于小人书阵地的画家也大多不会为了创作去深入生活，走到生产实践的前线去，脱离了生活和实践的小人书失去了写实传神的风貌，似是而非流于表征的质地，使小人书失去了原本旺盛的生命力。也有来自经济上的胁迫，小人书的画家同样作为艺术家，但小人书画稿几十元一幅，与国画、油画的稿费差距太大，大批优秀的小人书画家迫于生计转向其他领域发展，小人书作者队伍大量流失。
商业文明的争名逐利的特色给艺术界以强有力的冲击，艺术家希望自己的艺术能够带来丰厚的回报，而并不太在乎自己的艺术是否真正的服务于人民，造福于人民。就拿美术界来说，很少有能够深入到生活中去，潜心修炼自己艺术造诣的画家了，很多画家生活在物质的表面，被名缰利锁桎梏着，慢慢消耗并磨灭自我。
小人书创作一是要有题材新颖、活泼耐读的作品作底本，二是必须要有高超绘画技艺的画家下功夫。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样的好作品可谓凤毛麟角，更没有能激起画家创作欲望的催化剂，也许画家一幅画可卖上几万元，但小人书的一个画面又值几个钱呢？一位美术家说，现在美术界急功近利的倾向对小人书创作的影响是致命的。所以，即使现在存在所谓的“小人书”也是粗制滥造的，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就像是耕种，失去了肥沃的土壤，种子怎么能发芽茁壮地成长呢？小人书的创作也是这样，失却了优秀的画家队伍，小人书难推精品，创作力的匮乏和苍白摧残着小人书的生存空间。传统的小人书无力与长驱直入的外国漫画抗衡，只能渐渐萎缩、隐退。没有精品，小孩不爱看，出版社不愿出版，长期不良循环导致了小人书的销声匿迹。
曾经风靡几代人的小人书是这样一种结局吗？很难相信。我们在痛心之余非常迷惘，只因为小人书曾经拥有光辉的历史。小人书有辉煌的过去，即使一时衰落不振了，我们照样对它的复兴寄予厚望。
鲁迅先生说过，画连环画可以产生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这样的画家。他是说小人书的，话语意蕴深长，对小人书的创造给了极高的肯定和支持。民国的时候，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小人书的通俗性和易读性使其成为率先走进民间走进老百姓的读物。进入20世纪20年代，开始用“连环画”这样的学名来称呼“小人书”。不过随之而来的追逐利润和粗制滥造，给民国时期的小人书带来了低俗的坏影响，被戏谑地称为“旧连环画”，招致文艺界许多有识之士的斥责，但鲁迅先生喜欢小人书，曾经连发三篇杂文为连环画的改革辩护，他主张“连环画”是值得利用，可以“加以导引”和逐步改造的。
但没有人买鲁迅先生的账，他的关于“新连环画”的理想在以后多年并没有实现，木刻连环画难免曲高和寡，新连环画总体上没能够吸引传统小人书的读者和市场。旧小人书完全成为“低级”读物，成为真正意义的“小人”书、“娃娃”书，小人书画家和作品彻底被艺术与高雅拒之门外。小人书长期以来也因此不足为史、不足为藏。
时光迭迭荡荡行至烽火连天的抗日的门槛前。抗战前的中国小人书，尽管有低俗的阴影，但是也出现过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品，比如直到解放后还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还有近些年在拍卖会上露面的《直奉血战画宝》，现在看来都是反映社会政治时事的佳品。
在颠簸起伏的路途中，小人书还是扶摇而臻至高峰。尽管有头破血流的时候，但总算有令人欣慰的辉煌。上海是全国出版小人书的大本营，当代画坛享有盛誉的名家刘海粟、吴湖帆、陆俨少等都先后寓居上海参与连环画的创作。仅上海在刚刚解放的1950年就出版新书660余种，总数达530余万册，造就了解放后新小人书出版业的空前繁荣。在文化大革命前出现了一批划时代的优秀作品，如：《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山乡巨变》、《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岩》、《阿Q正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十五贯》、《药》、《屈原》、《海瑞罢官》、《白毛女》等等，数不尽数。这些作品出自名师之手，荟萃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极大地感染了几代人的精神生活。
关于小人书的辉煌，还有这样的传说。据说毛泽东也爱看小人书，有一本书回忆过：“一天，我叫他（毛泽东）吃饭，他靠在床上看小人书（《三国演义》），不愿动弹。我说：‘主席你还迷小人书啊？’他翻着书说：‘小人书不简单哪！言简意赅。就那么几句话，多少大事多少人物就交代出来了。道理一目了然。’”
可惜，是非成败转头空，昔日独领风骚的小人书现在也面临着出局的危险。心里忐忑不安的感觉一天强似一天，但偶然见诸于报端的一则报道给人以莫大的安慰，报道称社会科学院的院士要亲自为少年儿童创作连环画，通过小人书的形式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传递下去，此事终于可以告慰连环画的前辈了，你们的事业后继有人，可以笑享即将到来的硕果。
（四）小人书，永恒的怀念
曾几何时，在小学的课堂上，曾不止一人豪言壮语地宣告，我要做一名出色的小人书画家！夜晚，放下老师留的作业不去写，在昏黄的光晕中临摹小人书。那时候的小人书海了去了，一套《三国演义》几十本，里面的人物多得数不清，临摹起来不是件容易事，通常坚持不懈地描一个学期，也就描完一个单本。
乡村的学校在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根本没什么专业的美术教学，想像丰富的孩子也就在空白的纸页上用笨拙的铅笔描来描去地绘写着自己的梦想。画板、水彩笔、专业纸张对那个时代来说，都归在奢侈品的行列，一般的家庭是买不起的。纵是买得起，谁会为了小孩稚嫩的幻想而花费购买化肥种子的开销呢。
小人书如火炬一般点燃了孩子追求梦想的激情。每个孩子对小人书都怀着深深的感情，他们把小人书整齐的放在装满自己童年秘密的小柜子里，功课的任务重了，看小人书的次数也日渐少起来，但每到周末或是有闲的时候，就会把小人书从柜子里取出来，一页页的翻看。人长大了，翻看着童年的小人书，回味着那美好的往日时光。
柜子里还保存着临摹的草稿，纸上笨拙的笔触让人感受到童年的稚趣。小人书连同它的临摹的草稿会相伴它的主人一辈子，当它的主人双鬓斑斑的时候，看着泛黄的小人书和满纸涂鸦的草稿，会心的笑容会挂满脸庞，对往昔的回味和沉醉也会让垂老之人感到生命的感动。岁月风霜侵蚀了斑斓的画面，混浊的泪水漫漶了隽永的文字，那是永难割舍的情怀。
（选自《正在消逝的历史》/郑国明 编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