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出息都没有

工作总结 |

时间:

2021-10-24 09: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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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瞧你,真是没一点出息。那时候我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你呢?每隔上一段日子,钟明月就会对我来这样一通数落。钟明月是我老婆,我习惯叫她明月。

她这样数落我的时候,脸上其实是没有愤怒的,相反倒还有几丝欣慰。这不难理解,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多少是个听话的男人。男人女人都有征服对方的欲望,只不过男人比女人强烈得多罢了。

说我没出息,其实有那么点牵强。明月的好些朋友经常带着无比羡慕的表情对她说,瞧你家男人,比我家那口子强多了。那样的时候,明月脸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风和日丽着,心安理得,受之无愧。但如果把我和周强一比较,我就马上惭愧得勾下头去了。

周强是我老庚。所谓老庚,意思是同年出生人相互间的称呼。我和他是同年同月在同一个叫江北的地方出生。认真计算起来,我比他大十三天。那个叫江北的小城,在如今的重庆市最北边,除了山就是山,但我们那里的山比起其他地方的山有点不同。比如江南的山,矮矮的,有着柔和的弧度,山上覆盖着绿色植物,无论你在什么时候看,都透着小姑娘的秀气。比如西北的山,高高的,粗犷的线条,铁骨铮铮,很有男子汉气概。可我们那里的山,歪歪倒倒的,看着就像群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长着些蕨类植物,茅草等等。树其实有,马桑树,夜黄树,檀木树等,不成材不说,連劈来煮饭烤火都不稀罕。说不稀罕有点赌气成分,不烧它们烧啥呢?石头烧得燃么?跟鸡肋一样,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甭提多别扭。我们那流传着一句俗话,叫“马桑夜黄柴,把老婆婆尿都吹出来”。你可以想像,那些树木有多难燃烧。

说来也奇怪,砍回来正经八百地烧嘛,它死个舅子都不燃。读高三的周强放学回来,因为冬天天冷,几个人在路边烧堆火来烤。火是烤了,几乎把人都烧烤了。后来我推测,肯定是他们几个胡闹,把柴火丢来丢去,或者拿在手上舞来舞去,说啥是火箭。哈哈,结果火溅了,茅草燃了,蕨类植物也燃了,最后马桑树夜黄树都燃了。烧得名副其实的热火朝天。几个村的人出动,才把火最终灭掉。周强老爸气炸了肺,上窜下跳地骂你妈个败家子,混账东西。学校也把他开除了,再说他的学习成绩也真不咋的。

出了学校的周强,没过一个月就南下了。高考后,我光荣地考上“农业大学”。父亲给我准备了一只三尺长,还带勾的笔,我不愿意,很快也南下了。我南下直接就找到了周强。来车站接我的他,硬是让我没认出来。瞧他那身穿着,就我们县长公子都没那派头。西装,领带,黑皮鞋,头发梳得油亮亮的。呵呵,公鸡进了凤凰窝,也学着在树上睡觉了。

周强现在的职业说起来,那是很让人胆战心惊的——律师!

我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是行政总务。我怕周强,是因为工地上每隔三五个月就会出点事。小的是打架闹事,大的就是死人。特别是死人,我最怕见到周强,因为他老是充正义先锋,“伙同”死者家属,把我老板往死里坑。我端着老板给的饭碗,拿着老板给的工资,又是行政总务,坑我老板等于就是坑我。可我老婆明月总拿我和周强比较,真叫我郁闷。

周强怎么能当上律师?我很纳闷。就他,英语课本上老用汉语翻译的家伙,也能当上律师?举个例子,Yes!他在后面用汉语翻译成爷死;Good morningteacher!这本是老师早上好的意思,他翻译成骨头摸你屁眼儿。律师?锤子!

后来,通过日思夜想我明白了,当律师靠的是张嘴。我的嘴俗称笨嘴拙舌,可周强的嘴厉害呀,读高二的时候就能把女同学哄到家里去。他很花心,学校开除他时,跟他传出过风言风语的女同学大概已经四五个了吧。但让他最终当上律师的,是他现在的老婆,一个法律学专业大学生。

周强跟我说,你以为法律多完善呀?屁,大把漏洞。律师就是削尖脑袋钻法律空子的职业。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本来我对他就有点惴惴的,再这样给我一坦白,我差不多就浑身爬蚂蚁了。

周强的眼睛天天盯着大大小小的工地。由于我是建筑公司的行政总务,他总是想方设法和我套近乎。具体原因有两点,一是我和好几家建筑公司的老板有业务往来,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知道其他公司都出了什么大事;再就是我所在的公司出了事,出面解决的都是我。套牢了我,就等于他套牢了一个一年四季都装满白米饭的碗。又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使得我总拉不下脸,跟他楚河汉界,分得具体细致。想当初刚到南方,要不是他帮助,身无分文,又没一技之长的我,不出一个月,肯定就收容遣送回江北小城了。是他给我找地方住,找关系把我搞进厂,找关系让我在最短时间里拿到成人高考的大学毕业证,鼓吹他老婆把明月介绍给我做女朋友。这还不算,还帮我安排机会,怎么把明月生米煮成熟饭。这等大恩大德,纵然一生做牛做马,恐也难报其万一呀。

周强的职业其实风险很大的。有一次,我想肯定是把那建筑公司老板坑得太苦了,就是死了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民工,他硬是通过扯虎皮拉大旗,这条那款的说得板上钉钉地让老板赔偿了三十万!老板不是省油的灯,找来社会杂皮把周强狠狠地教育了一番。整整一个月呀,谢天谢地,好歹能下地走路了。

周强这人,用我们家乡俗话说,叫“打不死的程咬金”。能下地走路了,就又开着他的四个圈奥迪到处找业务。期间,车轮被下过,玻璃上警告贴过,甚至还在家门口拣到过假炸弹。嘿嘿,你以为他怕么?他说啥?他说那是别人怕他!得了,还真的,我就怕他。

2

从工棚出来往前走,大约十来米,是工地的厨房。沿着厨房再往前走上十来米,是工地的厕所。工地没卫生间、洗手间那等文雅的叫法,也不是WC这样的豆芽文字,就叫厕所。靠着男厕所是男冲凉房,靠着男冲凉房是女厕所加女冲凉房,也就是说,女厕所和女冲凉房是在一起的。

每天傍晚,工人下班了,男女冲凉房就热闹了。相互间就隔着一堵一二砖墙,男男女女都精赤条条地在砖墙两边冲凉,哗哗水声相闻,男同胞们就蠢蠢欲动,把脸贴在砖墙上往那边看。墙上密密麻麻地掏满了小洞。起初,那些女的就拿纸巾塞,后来洞太多了,塞不了便懒得塞了,冲凉时把脸朝外站着冲。你看吧,让你看,顶多一个白花花的背脊。男人们背脊看多了,难免心急火燎,便思谋着爬到墙上去看。

出事那天,那女的刚从家里来几天,是泥水班一贵州年轻小伙子的新婚老婆。还是由于怕被偷窥,便在自己老公下班时一里一外去冲凉。那女的长得确实漂亮,如果不是生在大山里头,就那蔫头耷脑的贵州小伙子肯定没那艳福。

命啦,命!讨个婆娘光害病。病一好啊,她又往娘家跑!总的来说,还是那小伙子没艳福,又或者说红颜薄命吧。贵州小伙子居然忘记了拿内裤,等他回宿舍拿来内裤,老婆已经埋在了一堆红砖之中了。

那女人怕被人偷看,所以不像其他结婚好多年的妇女那么大胆,躲在墙根下冲凉。站墙根下冲凉的好处就是,就算你把墙挖碗大个洞,也只能看到碗大片背脊。可是,墙一倒,红砖一堆积,加上墙上男人们的重量,她肯定是被砸得最重的一个。其他的女人站得远点,有伤筋动骨的,居然还有毫发无损的。可怜就可怜那个新婚小媳妇。

一群憋得快疯掉的男人,见那么漂亮的女子在隔壁弄得水声哗哗的,恨不得眼睛能穿透墙壁。十好几个男人往墙上爬,有矮点的还需要助跑一下,“嘿”一声,纵身一窜。爬是爬到墙上去了,可墙往女厕所那边倒了。那可怜的红颜呀,命薄呀,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呀!

法医在验尸报告上说,死因两点,一点是头部受到重击,导致颅内积血;一点是背部受到重压,导致胸腔无法扩张,窒息而死。其实法医的这些劳什子对我一点帮助没有,天上说到地下,人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人死了,就得处理身后事,这才是目前最关键的。

这让我太绝望了。你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也好啊;你被车撞死也好啊。总之是怎么死,你也不能这样死啊。这死怎么划分呢?算什么呢?可把我难住了。不管怎么说,这人是在工地上死的,建筑公司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的。最可气的是,那些爬了墙的民工,在人命关天的当口,一致否认自己爬了墙。老板吼,他妈的,是风吹倒的?他们一个个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反正我没爬。我也没爬。我都没爬……别说吼,你就算拿着原子弹来,你就算跪下叫爷爷,都不会有谁承认自己爬了墙。

人真真切切地死在了工地上,这是不可抹杀的事实。找不到那帮爬墙的民工,不等于就不管死了的人。那贵州小伙子可哭得跟孟姜女似的,只差没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唱“我脚一跺,手一伸,万里长城一起奔”了。

这工地也真邪乎,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加上这个,已经死了五个人。前四个死得都还正常,我不是说他们死得应该,是说他们死得……说不上来,反正是没这个女的死得这么稀奇古怪。老板也郁闷。他说,他妈的,我在开工前一晚上没去夜总会呀,怎么这样邪门儿呢?

每个工地,老板都会有死亡预算。这工地一年的死亡预算是四个,那么这第五个就是“超死”。

超死的怎么办呢?首先是不能通过法律途径去裁夺的,那样的话,得大头的是法院,这条那款罚得老板双脚走太空步。死者家属也还得按规定赔偿。这样一来,老板和死者家属都亏。最好的办法是私了。私了有私了的玄机,如果死者家屬好欺负的话,那么几句狠话一撂,几万块钱一甩,死者家属哆嗦着手拿了钱,千恩万谢地消停了。如果死者家属硬,明白人多,那老板就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吞了。你想啊,人家一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不憋屈呀?不难受呀?剜你两坨肉,你也得咬牙皱眉让别人剜去。怎么说,都比上法院强。且不说赔偿少,还不沾被告那晦气。

老板把善后的事情全权交我处理。这下我可是头大了,可没办法,端人家碗,服人家管。

3

本就被那女子的死搞得焦头烂额了,明月却像是跟我较上劲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哪根筋出了问题,居然不跟我事先招呼下,就去按揭了一套房子。等我回到租屋,她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份购房合同书就缠进我怀里。

老公,看,我们有房子了。我愣了一下,问她,房子,什么房子?她说,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但是我怕付了首期以后每月的按揭会很难,所以就找朋友借了点。我有点清醒了,问她借了多少,都是找谁借的。她说借了五万,找苏婉借的。

一听到苏婉,我吓得打了个哆嗦。苏婉是周强的老婆,她调教出来的学生尚且让我头大如斗,师傅出马,我岂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想要周强不知道工地上刚死了个人,比拿着假钱去糊弄银行的人都难。那家伙,我怀疑他上辈子是条猎狗,那鼻子灵得,哪里有只蚂蚁被人踩死了都知道。

下午周强就曾找过我。他说,想不想发财呀?他说话的时候挺神气的,那肯定的表情,就好像他刚继承了亿万遗产似的。我知道他的意思,那贵州女人的死由我全权负责,当然,一开始的赔偿报价不需要我去,有管理该工地的项目经理。我给项目经理的底线是二十万,不用说,那是不行的。老板给我的底线是四十万,多了他承受不起。假如我摆不平这事,轮到老板亲自出马,起码都得往五十万上爬。价钱爬得越高,周强的提成就越多,或者说,他早给了死者家属一个明确的价位,再加上去的价钱大部分得流进他腰包。流进他腰包的多寡,全在我撒手不撒手。我若撒手不管,事情就简单多了。

一听说明月已经按揭了一套房子,我就想这里面很大原因是苏婉在搞鬼。也不能说是她在搞鬼,其实我和明月早就想买房了。我们都不想一直背着外来工的名义,在南方的天空下名不正言不顺地活着。我这样想,在你们看来,或多或少算是个外来工里的叛徒。但你仔细想想,你是否愿意一辈子就做个外来工呢?我不想回到那个山穷水恶的江北小城去,那么我就得在另外一个地方安下家来。安下家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最基本的要求。明月其实多少也看重了我这点,逃离一个地方,就逃离得恩断义绝。我也不想,再怎么说那是我的故乡啊。但那地方贫穷得让我绝望,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掉个草帽都滚下河。试问,你愿意一辈子呆那样的地方吗?总之,我不愿意,周强也不愿意。因此,在多年前,我们就逃了,我们发誓再不回那鬼地方了。

我们在异乡拚命为啥?不就是为了混得像个人样吗?周强那营生,基本上可以算作在刀尖上讨生活了。不为别的,为的就一个信念,摆脱贫穷。在这无比现实的年头,人一穷,啥都谈不了。或许我真的偏激了,但我绝不愿意虚伪地去装什么伟大。装出来的始终是没底气的,久了更是会身心俱疲。

一切合同全在明月手上握着,现在我能怎么做呢?我和明月每月工资加起来是有一万多,但七除八扣,剩下不了多少,现在要每月交房子的按揭,无异于房子揭了,锅盖却揭不开了。孩子读书要钱,房租要钱,双方四个都经常三病两痛的老人要钱。尤其是这四个老人,冷不丁地就病倒一个,一趟医院跑下来,花花绿绿的药能当饭吃。现在按揭一套房子,而且还是苏婉拿主意的房子,临海园林景区,首付二十万,每月按揭五千,按揭十年。不是要我的命么?不至于就拿张席子铺地上就睡吧?还得装修呢。

周强啊周强,你怎么能给我来个隔山炮呢?这不直接就把我将死了么?

4

周强这招隔山炮的确够狠,我无力招架。无论如何,人死着躺在殡仪馆的冰棺里,拖一天,就得拖掉老板几千大洋。老板的意思是,越早解决越好。

死者家属是在第三天上午来的。瞧那阵势,我暗想,老板这次踩地雷了。如果来的全是精壮汉子还好办,把工地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让他们砸去。可现在来的,十好几个男的不说,还有十好几个女的,外加七八个孩子。瞧那架势,应该是合家搬来的。

来人中有三个男人表现得气定神闲。我猜想那三个人与死者没有任何血缘,或者说就是拿八竿子也打不到关系的。后来才知道,那三个人全是官,其中最胖的那个居然是副县长。自我介绍说是负责管理该县劳务输出的。这下,人站着输出来,一把灰输回去,那还得了?

代表死者家属谈判的果然是周强。我躲在楼顶,透过防护网清晰地看见,一开始凶神恶煞的项目经理,很快就在周强的一番责问下低了头。我嘀咕了句,你妈的就这点能耐?

手机响了,我不看就知道是周强打来的。我没接,直接挂断,我看见周强扭着头,朝四周楼顶上意味深长地笑着。他当然知道我就在某栋楼顶监视着下面地坝上谈判的一举一动。

周强与项目经理的谈判,就跟电影一开始的序幕一样,没多少实际意义,但却省略不得。它至少能让死者家属兴奋起来,让他们觉得一开始就占了上风,是旗开得胜的。人一兴奋,就会好说话点,自然而然,后面的谈判就不会伴随着过多的哭泣声音干扰。这就是效果,就好像电影序幕交代了谁主演的一样,一看着是自己喜欢的演员主演的,顿时就会兴趣百倍,就算不怎么好看的电影,也觉得其实还蛮不错的嘛。

在我下楼的时候,心里始终是虚的。怎么去跟周强面对面唇枪舌剑?是做做样子还是寸土必争?我实在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到了地坝上,项目经理把我介绍给了大家。我装作风尘仆仆的样子跟大家一一握手问好,可有一个老女人不跟我握手。她坐在地上,眼神涣散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眶里聚着一汪浑浊的液体,挂在眼睑上摇摇欲坠。副县长介绍说,她是死者母亲,就这么一个女儿。体弱的老伴听说女儿阴阳相隔了,竟一病不起。副县长介绍完,镇长接着介绍得更清楚了些。他说这女人从小受尽苦难,在十岁时,差点被自己的母亲拉去活埋了。因没东西吃,与其等着活活饿死,还不如来个痛快,也落个有人掩埋。坑都挖好了,她却哭闹着不往坑里躺,其母正欲一锄头给她了断时,被人撞见,接去当了童养媳。小小年纪,便被男人采摘了嫩苞。因年纪太小,孩子怀上一个流掉一个,后来干脆肚子都不鼓了。后来生活渐渐好了,在四十岁的时候,肚子竟奇迹般地鼓起来,十月怀胎,生下一女孩。如今这女孩正躺在殡仪馆的冰棺里。

多坚强的女人!多可怜的女人!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道。我觉得,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周强明顯发现了我脸上的激动,率先发难。你们工地建造的厕所完全是豆腐渣,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们是想诉诸法律呢,还是怎么办?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呢?他说如果按照相关法律细则来赔偿的话,也就六十来万吧。如果你们双方能达成共识,将此事私了,赔偿是可以稍微下降的。再说了,诉诸法律,对你们公司的信誉是有损害的,花时间整改不说,还得支付部分罚款给法院,所以嘛,依我个人建议,你们最好私了。我问私了需要支付多少赔偿金?他说这得看死者家属发话了。于是就把话语权交给了那个老女人。老女人不说话,就那么期期艾艾地盯着某个地方,傻看。这样,话语权到了那个贵州年轻小伙子身上。他说,五十万。声音有点抖,显然没底气。我说,不可能。周强愣住了。事先导演设计的我的台词是“数目太大,我做不了主,得看老板的意思”。如果我那样说的话,我就可以隔岸观火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无论出现怎样的情况,这场唇枪舌剑,我都要继续下去。不为什么,我只知道那个死了的年轻女人,她是个人,不是大家哄抬价码的筹码。她死了,我们得尽早让她的肉身以及灵魂得到安息。

5

第一场本该是心照不宣,和气收场的,结果由于我半路说错台词而失去了本来意义,闹得个不欢而散。接下来得安排前来助威的亲友团了。凡是一家大小来的,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单身的每两个人安排一个房间。那位副县长与镇长想必是老江湖了,安排好了就问我晚上是否有节目。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们的节目不归我安排。镇长官小点,想来平时受气够多,脸皮厚点,嘿嘿一笑就带过了。可那副县长就不同了,应是平时按摩桑那享受惯了,今天忽然省略了那道程序,心里感觉空落,面子上带着愠怒之色。嘁,你跟我隔着山高水远的,我才不吃你那套呢,给你一个人分了间房,就算我还对你有几丝照顾,至于其他的,俺不奉陪了,管你找谁抓瞎扯淡,跟我没关系。

在卫生间,我听到两个大男人说话。我是重庆的,他们是贵州的,整个西南地区的口音差不多,因此,他们说什么我一清二楚。一个说真好啊,吃大餐,睡酒店,无论男女老少,每人每天还五十块钱工钱哩。一个说是呀,要是天天有这样的热闹就好了。一个笑说,明天叫你妹妹从大学出来呀……没说完,一个就有点发火的味道了,说,你妈B的开玩笑注意点分寸嘛。接着就只听见一个“嘿嘿”笑了两声,显然两人的聊天是不愉快的。

我大致算了下,来的人按人头加起来四十来个,单是支付误工费一项,每天就得花出去两千多块,还有住酒店和生活开支,算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天数拖得越久,花出去的钱越多,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事处理完。其实处理好这事的关键在于两点,一点是劝说周强别再煽阴风点鬼火,把价码哄抬上去。只要周强不哄抬价码,那群贵州人是不会的;第二是要那位老女人尽快表态,她接受了价码,周强自然不好再继续坚持。说的是不好,并不是不能,如果周强坚持要把这杠插到底,我老板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关键是周强那关,搞定了周强,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我去找,得先找那位老女人,因为周强一定跟她保证了一个最基本的价码。我想这个价码应该在三十万左右。

果然被我猜中。周强保证的价码就是三十万,这是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码,或许惟一不能接受的是我。如果是这个价码的话,苏婉就得隔三岔五找我追债了。苏婉那势利女人,也就周强这样掉钱眼的人能搞定。

我发觉自己脑子出了毛病,里面数根神经都搭错了,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呢?周强也这样说。他说你是不是脑子掉火炉里啦?烧坏了啦?我说没坏,我清醒着,你看那老女人多可怜,我们不能再拿她女儿的死来填自己的腰包了。他很生气,有点上窜下跳的意思。他说你肯定是烧包烧的,没你这样的棒槌。以你现在的能力还怕找不到比这好的工作?万一找不到,你跟我联伙,我们就是正义先锋,搞得那些黑心缺德的老板寝食难安!我说你想自己的奥迪成一堆废铁别拉上我,我还想过安稳日子哩。周强说,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呢?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开玩笑说,那等你被撑死的时候,我代表苏婉帮你把价码抬到一百万上去,还是美元。周强推我一把,说,去你妈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想周强肯定“认栽”了,毕竟我们是老庚,他终究抹不下脸和我纠缠。回到租屋,明月坐在沙发上,脸阴沉着,如一尊雕塑似的。看来苏婉的动作够快,招数也够狠。她明知道我是“气管炎”,所以找明月吹风。明月有火是应该的,换谁会脑子那么烧包,跟钱过不去呢?

明月说,你有没朋友,借点钱把装修搞了吧。我说装修的事先缓一缓。她说买套房子摆那好看哪?我说这不是没钱吗?她说没钱你还把钱往外拒呀?你老板是你亲爹还是你亲舅舅?我说你这话有点难听了啊。她说我知道难听,对你这样脑子进水的人还需要客气吗?我说我们不能拿别人的死人来满足我们自己的需要吧?她说你不拿别人不拿么?瞧你那点出息。人家周强和你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你瞧瞧人家,住着洋房,开着小车,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瞧你,上班下班还坐公交车,我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了呢?我说我那不是省钱吗,再说买车也没地方放不是?她说你别跟我嬉皮笑脸,我现在窝火得很哩,你这样一整,装修搞不了,还不如把房子退了呢。我问退房要不要交违约金?她说肯定要交啦。我问交多少?她说多少倒无所谓,关键是咱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她说完,居然冲我笑了。

明月的嘴唇好香好甜好柔好软好热!我从没这么激动过,把她抱着紧紧的,把她嘴唇咬得紧紧的。她软在我怀里,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我激动。好久了,她推开我,笑眯眯地说,有钱的老公好找,善良的老公不好找,还好我找到了。我问退房违约金得上万吧?她嘟起嘴说,是啊,罚你一年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裤子。我说行,你就是罚我一年不准买安全套都行。她猛一下就站起来,指着门口对我吼,滚你妈的!

明月大学毕业刚来南方的时候,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由于是大学生,拉不下脸去做最基层的工作,一直高低不就。到最后弹尽粮绝,还是成了一名流水线工人。一开始啥都不会,老被别人嘲笑。你不是大学生吗?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嘁,浪费大米!哈哈,原来大学生就是啥也不会的人啦……她受了委屈,就躲在无人处哭。后来她的组长,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见她不懂就教她,轻言轻语开导她。渐渐地,她走出了阴影。别人笑她一名大学生,也跟一个老组长眉来眼去?她不说什么,流言止于智者,不予理会是攻破流言的最好办法。

后来她辞了工,另外找了工作,还和那组长保持着纯洁的兄妹关系。我见过那组长,一个看起来热心热肠的汉子。跟我一起的时候,一口一个弟弟地叫着,叫得我都有想流泪的冲动。我坚信,她和组长没有发生任何出格的事情。

在明月眼里,南方的天空下是现实的,是残酷的,但也是充满着温暖的。她一直婆婆妈妈地说我没出息,但一边还是支持我做任何决定。周强被人打的那次,她说人还是得拿自己该拿的。她就是这么个嘴碎而又心地善良的女人。

第二天上午我们分头行动,我去处理那件事情,她去退房。结果她们公司临时出了状况,得先到公司处理事情。我说你先去吧,工作的事耽误不得,明天我们一起去退房。

6

老女人和那年轻小伙子都坚持只要现款,不要支票。当我把钱交给那位老女人时,她都没哭。当准备把她女儿火化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哭了,号啕大哭呀!扶着冰棺念道:昔在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哭得声声凄切,哭得人肝肠寸断。一農家妇女,居然能完整地念完陶翁的《挽歌》?这我不必细较,有很多事情是计较不清的,比如这时候以哭腔念出这首诗是否得当?那帮人辞行时,村长告诉我,那老女人在家里是专门给人家哭丧的。

所有的人来得快散得也快。我以为那三十万多半会在老女人手上,结果出乎我意料。她捧着女儿的骨灰,神情沮丧地跟着年轻小伙子往车站走。我说你们怎么不坐飞机回去?年轻小伙子说怕带着骨灰,不让上飞机,妈想把小云亲手牵回去。小云就是那死了的女子。我把年轻小伙子拍到一边,问他钱都怎么处理了?他低着头说,每人该付的工钱,县里的,镇上的,村里的,周律师的,七分八分,现在还剩下五六万吧。那一刻,我真有找刀的冲动。他见我脸色不怎么好,又说,这钱我一分都不要的,留着给爸妈养老。我急忙把脸转一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来,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说,这是公司为你们母子报销的车费。年轻小伙子有点蒙,站着不伸手。我把钱塞进他口袋,转身走了。

周强找我来了,满面春风地找我来了。他强行塞给我一个大大的信封。说,这是你应得的。说完,他笑着转身钻进黑色奥迪里,车屁股冒出一阵青烟,远去了。

信封有点重,看来他照顾我不少。我拿着钱,感觉有点烫手,把信封在手上掂来掂去。算了,我想。我出了工地门,拦了的士直奔车站。我到了车站好一会儿,年轻小伙子才扶着那老女人到来。我走上前去,掏出信封塞到老女人手上。我说,大娘,这是保险公司的赔偿。说完正要走,年轻小伙子惊异地问,我,我们没上什么保险啊?我说,那是公司为大家上的人身意外伤亡保险。年轻小伙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句。

中午时分,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吃饭,老板的电话来了。赶到老板说的酒店,酒足饭饱后,老板递给我一个胀鼓鼓的信封。他说,这是给你的奖励。一下午,我没敢拆开信封,凭重量,数目不小。

晚上回到家,我把信封给明月——“气管炎”上缴财政——她接过去,打开一看,满脸惊讶,问我,哪来这么多钱?我说老板给的奖励。她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张一张仔细地数起来,整整五万。明月说,老公,房子可以不退了。我说你看着办吧。她把钱塞回给我,说,拿去,搞装修。我说我不会呀。她一惊,“啊”的尖叫一声,说,不是吧?你可是在建筑公司工作呢,居然不懂得一点点装修?我说不会。她“唉”了一声,说,瞧你,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了你这样一个一点出息都没有的男人呢?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尹燕的《民工有部大哥大》——大哥大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拥有者非富则贵。从乡下来城里给建筑工地看场的阿龙却突然拥有一部大哥大,他是不是真成了人们所说的富人?而大哥大将会给阿龙带来怎样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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